说实话,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不大会做饭。 她嫁给父亲时,正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吃大锅饭的年代。母亲和另两个妯娌轮流做饭。做一大锅苞米粥,切半盆咸萝卜条,炖两棵秋天储存的大白菜,便是一顿饭。即便是这样,轮到母亲吃饭,也勉强只能盛到一小碗苞米粥,稀里咣当的,盆里就剩这么多了。能吃个饱,便是那个年代所有人最强烈的愿望,哪敢去想饭桌上再多出什么新花样。所以,母亲虽是嫁过来了,整日围着锅台转,却并没有转出什么名堂来。 后来,就分家了。父亲和母亲以每隔两年、三年的速度孕育出了我们姊妹六个。当六个小脑袋齐刷刷地挤在桌子边等着吃饭时,母亲是没有耐心、更没有时间精心地炒出几碟小菜犒劳我们的肠胃的。端上桌的依旧是汤一半水一半的大白菜,厚厚的白菜片在汤里泡得绵软,只看一眼,食欲便荡然无存。我的筷子常常举到半空,很无奈地落到盘子上,目光盘旋半天,挑出一根无帮的菜丝,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母亲依然恒定地保持着做大锅饭的风格,无论茄子、辣椒、土豆还是豆角,无论谁和谁搭配,最终必是以盆装的形式出现在桌子上。这些器皿比锅小,但是比碗、比盘子可是大多了。所以那时候推开我们家的碗橱,会发现饭碗总是那么几个,而大大小小的盆、钵子会有十几个。它们会在不同的时间段登上我们家的饭桌。 父亲抱怨母亲,你能不能有点新花样,只会做大锅饭吗? 母亲一边搅拌猪食,满手沫沫,一边不解地反问,家家不都吃这些吗?这些菜还能变出啥味道。显然,母亲并没有意识到她厨艺的原地踏步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两代人的味蕾感觉。但我们还是吃着母亲做的饭菜长大,因为别无选择。别人家的孩子长高长壮了,我跟姐姐们也长高且亭亭玉立起来。 十几年间,母亲做的饭菜没怎么变化。白菜还是清汤寡水的味道,包的菜饼子还像两个拱起的拳头那么大。我一直以为北方的菜饼子就是我们吃的母亲包的那样的,圆滚滚的身子,一顿吃两个就会撑饱了的。可是偶尔去了同学家,看到人家盘子里装的菜饼子小巧玲珑,才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望一眼就食欲陡起,我才知道菜饼子还可以包成这样啊,而母亲从没有包过这样的菜饼子。她让我对美食的认识比别人晚了好多年。 但母亲的的确确也有所变化。她开始用不同的盘子盛食物了。无论是炒菜、饺子,煮熟的地瓜、土豆,哪怕是一点自己拌的不起眼的咸菜,她都会把它们精心地码到一个盘子里。盘子几乎都是陈年的器物,每一个盘子边沿都点缀着几朵兰花,就那么婷婷地开着,菜的香气与热气不间断地缭绕着,看起来很能勾起人的食欲了。 她的时间也忽然多得用不完。她不再去缫丝厂忙碌,也不怎么去地里干活,大把的时间就用来做饭。菜地就在屋后,她抬抬脚就走进了菜地。摘一把新鲜的豆角,抠两墩土豆,用小半天的时间做一顿饭。饭菜好了,也不着急开锅。她望着墙上的老式挂钟,吩咐父亲,去街边等着吧,孩子赶集快回来了。父亲就去大门外的桥头默默地站着,来一辆车瞅一辆,生怕错过姐姐的货车。母亲呢,又拍了两根黄瓜,味素大蒜调好,拌了一碟。将每一样菜用缀着兰花的盘子装好,端上了桌子。 父亲再没有指责过母亲做的饭菜不好吃,但是我知道,母亲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她不会像姐姐那样又炸又烹的,把饭菜变幻着花样来。这么说吧,仅是一棵大白菜,姐姐会炒着吃、拌着吃、削成片吃。单是削片,姐姐还会斜着削,平放着一层一层地削,母亲不会。在母亲手里,白菜就是白菜,规规矩矩地炒一碟,原汁原味的白菜,不改声色。所以母亲说,要烙土豆饼给我吃的时候,我的心里动了动,嘴角却马上泛出了大白菜清汤寡水的味道。 母亲那一个下午什么都没干,只烙土豆饼。她还找了最小的外甥女做帮手。她哈着腰在大铁锅上烙,外甥女拿一只小板凳坐在灶前,一本正经地烧火。母亲说,火苗急了,外甥女就将旺盛的火堆赶紧扒开;母亲说,火苗再旺些,外甥女就往灶膛里添一把松针,蓝色的火苗舔着火舌跳起快乐的舞蹈。母亲跟外甥女的配合十分默契,烙土豆饼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第一个土豆饼熟了,母亲把它盛到了盘子里。外甥女看着色泽诱人的土豆饼,舔了舔舌头,对母亲说,姥姥,我也想吃。母亲继续哈腰烙饼,告诉外甥女,再等一会儿,多烙一些,攒够给你小姨的,剩下的给你吃。外甥女很听话,继续扮演称职的伙夫角色,只是这个小伙夫眼睁睁看着一枚枚黄滋滋冒着香气的饼子落到盘子里,越摞越高,自己却连打个牙祭的机会都没捞到。最后忿忿地把烧火棍一扔,躲到角落里伤心地哭起来,再不肯搭理母亲。 当姐姐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说给我听的时候,我正吃着母亲烙的土豆饼。说实话,味道很一般,饼很厚,吃起来太面了,没有嚼劲。可是就是这样的土豆饼母亲也要全部留给我,不舍得分给小外甥女吃一点。她的理由仅是我上班,太忙了,没有时间做这些好吃的。这一年,母亲77岁,父亲去世13年。她的身形一年比一年矮下去,头上的白发日益夺去黑发的地盘。尽管母亲后来特意为小外甥女做了土豆饼,说了无数好话讨好人家,外甥女还是觉得这个姥姥太偏心了。 土豆饼事件之后,母亲渐渐不肯再做饭了。家里家外都由姐姐来打理。母亲的厨艺也就再无长进。她所会的、驾轻就熟的,在我看来只是大锅饭。她把自己大半生的时光都交付给了大锅饭,搅一锅稀里咣当的粥,炖一锅清汤白水的菜,永远留一锅原味,给一大家子人,一小家子人吃。而她自己呢,也吃着这样的大锅饭,从如花的青春走到了垂垂年暮,直到再无心力握住一柄铲子。 人真是奇怪,忽然有一些时候,看到同事怀抱着母亲送给自己的饭菜,一脸欢快地与我擦身而过,我的心会突然地抽痛一下:我也想吃母亲做的饭菜了,哪怕是再煮上一锅清汤白水的大白菜也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