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树岗 你见过世间最苦的人吗?她不在电影里,也不在书本上,她就生活在西乡县白龙塘镇上庵村。她的大哀大痛、大苦大悲,无论怎样的思维也难以想象,无论怎样的噩梦也难以再现。当我们循着她个人的命运轨迹去感受人世间的苦难,你一定会认为这是出笼于中国的一部《天方夜潭》。然而,它毕竟不是小说,更不是神话,而是铁板钉金钉的确凿事实。我们在惊异于生命之顽强的同时,至为感佩的,是一位巴山女子铁打铜铸的脊梁。 她姓李,乳名菜花,今年40多岁,娘家在三花石回龙村,现随夫家生活在白龙镇上庵村。笔者至今尚未遇到人世间还有像她这样苦命的人,因此,我们不妨称她苦菜花好了。 苦菜花刚一出世就遭逢了一大悲哀,一种难通人言的悲哀,因为她的父母双亲都是哑巴。人非生而知之,试想,一对不能说话的父母,又将如何调教出一个能够说话的子女?她是她的爷爷一手带至10岁的。爷爷颤抖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翕动着缺齿走气的口唇,终于教会了她怎样去喊爸爸妈妈。 中国古代乃至当今都有许多关于“凶宅”的传闻,人们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便会祸事绵绵,七灾八难接踵而至。这显然带有某种迷信色彩,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对此是不足为信的。由于死人成了苦菜花所居处的那所屋子的专利,尽管如此,为了免遭物议,我们还是不称其为“凶宅”的好。 解放前,地处三花石回龙村一个叫小庵庙的山冲中,有一座古老而阴森的建筑。在这里先后曾住有付、岳、王三家人口,或因兵祸、或因瘟疫及天灾,这三户人家相继死尽灭绝,或男或女没有留下一个承断香火的丁口,因而一度废弃,即便它是一份不用花钱的产业,再也无人敢轻易搬进去了,就连沿街乞讨的叫化子,甘冒风雪雨霜之苦,也不愿到此栖身歇足。 解放后,人们的思想觉悟空前提高,有关这所屋子的传言自然也成了历史的陈迹。在“土改”运动中,当地政府为了接济无家可归的贫苦农民,将这所屋子分给了李家,苦菜花就是在这所屋子里呱呱坠地的。然而,当李家搬进这所屋子之后,死神竟又一次将无情的魔爪伸向了新的主人。我们无须将灾难归咎于虚无,这也许纯粹是一种偶尔的巧合。 李家住进这所屋子的第二年,苦菜花的婆婆便去世了。死因是脖颈周围生了一圈恶疮,最后烂得不可收拾,嘴巴里喝进去的稀粥,全部从下巴底下流了出来。第四年,苦菜花年轻的二爸李顺友在河道里洗澡时被水淹死了。李顺友的死因至今仍为一大谜团,人们谁也不相信仅有没膝深浅的缓平河水,竟会活活淹死一个大小伙子。第六年,苦菜花的生身哑父李顺水也死了。正像他的名字一样,背着背篓过河的他,被突发看涨的山洪打翻身子,“顺水”而去,竟然连尸骨也没有捞起。第九年死的是苦菜花的哑母。她是被一场骇人的异症夺去了生命,医学上不知叫何名目,当地人称之为血痨。在那可怕的日子里,幼小的苦菜花眼目中的天地尽为血染,一片瘀红。在李家搬进这所屋子临近第十个年头,死的是这家仅有的一个成人,也就是怀抱着苦菜花教她哑哑学语的亲爷爷。爷爷死得苦不堪言,惨绝人寰。他在去为远嫁的妹妹做生日的路途上,扒上了一列西行的货车,在他跳车时被卷上钢轨,拦腰截断,连拖带挂,已是不成人形。年仅10岁的苦菜花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爬行在铁路线上,双膝被路基石蹭得稀烂,伸出一双颤抖的小手,一把一把捡拾着爷爷所谓的尸身。一只竹篾编织的粪箕里,装满了淋淋漓漓的肉团。唯有爷爷的那杆竹节烟袋完好无损,丢弃在铁路一侧的草丛中。苦菜花清楚地记得,爷爷时常拿着它在屋子里敲敲打打。她问爷爷打什么,爷爷说他在打“鬼”。 不到十年天气,李家连续不断地死了5个大活人。苦菜花人生的噩梦,其实是从这时开始的,因为死去了的5个成人,还为李家留下4个孩子。最大的是10岁的苦菜花,其次是她8岁的弟弟淘娃,再次是她4岁的妹妹柳花,还有一出世仅9个月的小妹三女。从此,3个弟妹的养育之责,便无可推卸地落在了年仅10岁的姐姐身上。一个同样需要抚养的10岁幼女,竟担当起养育3个弟妹,甚至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的职责,恐怕在人世间绝无仅有了,况且又生逢一个困苦的年月,其惨其痛,可想而知。 从此,李家的遗孤们再也不敢回那个家了。一只农人们用来盛谷子的竹蔑箩筐,便成了这4个孩子的“家”。10岁的苦菜花用一根麻绳拖着箩筐,箩筐里蜷缩着她的3个弟妹,从此过上了流浪漂泊的生活。 有时,她将“家”拖向别人的屋檐底下,借以躲避夏日的狂风骤雨;有时拖向别人的灶间,借助灶堂内未冷的坑灰驱除十冬腊月的酷寒。由于吃喝拉撒都在那只箩筐里,时常浊污斑斑,臭不可闻。特别是夏日里,箩筐拖到那里,嗡嗡作响的蝇群便盘绕在那里。时间长了,房主们不免心烦,便打发她们到别处去谋生。往往在这种情况下,苦菜花扑天抓地,放声嚎哭。于是,3个弟妹们与她抱作一团大放悲声,直哭得雾惨云愁,日月无光。在这种情况下,纵使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其所动,房主们只好又一次收留下她们,这个没根的“家”才不至于风吹雨打,填埋沟壑。 在那少吃缺穿的年代,这4个幼小的遗孤能够存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竟是年幼的苦菜花一手创造出来的。最初,苦菜花是靠替人推磨包谷挣饭养活3个弟妹的。十一二岁的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每当她看到谁家磨包谷,也不搭话,便上前帮着人家去推,双手把着推杠,猴子荡秋千一样一圈一圈打着转儿,脚底下直打绊子。主人们自然猜知其意,磨完包谷,便盛给她一碗残粥剩饭,苦菜花如获至宝,捧回“家”去掺上凉水,先尽弟妹们去喝。 到了13岁,她便开始下田劳作。队上对她分外照顾,竟然视为精壮劳力,一天也记最高分额的6分工。分到手的50斤黄豆,是她们两个月唯一的口粮。她将黄豆推成浆,拌上大把大把的刺蓟菜,两个小妹妹怕扎嘴,一天到晚只喝汤。下饭的莱蔬是在石臼中捣成末子的青辣椒,六七年间不知盐为何物,因为当时只有一角伍分钱一斤的盐她们买不起。后来,苦菜花居然还喂了一口猪。猪是无法与人同处的,一块养在那只作为“家”的箩筐的,显然不成体统,便只有将它养在虚置已久的家中。她不敢单独回去,喂猪草时须有人作伴,才敢跨进那座盘踞着死神的屋子。她那年仅9个月的小妹三女能够保全一条性命,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苦菜花别出心裁,将当时定量供给的半斤红酒,拿去换人家的半斤白糖,加上自己家的半斤白糖,成了小妹三女唯一的营养品。她对弟弟淘娃和二妹柳花施行严格限制,因为刺蓟合着豆浆的绿色汁液里那撮白糖,是小妹三女独享的特权。 她和弟妹4人朝夕共处的那个“家”,无异成了灾难的深渊。幼小的苦菜花手上脸上,时常沾的不是尿,涂的便是屎。3个弟妹们就更不用说了,浑身上下从来没干过。身上的肉皮多被尿水泡烂,以至不敢穿衣,一旦腐烂的肉皮沾结在衣服上,身子稍一扭动,那种揭皮撕肉的感觉不可言状,鬼惊神愁。就连终日奔劳的苦菜花,也时常不得不一手干着活计,一手拎着裤子。团在箩筐里的一卷铺盖,被蚀朽得破绽百出,没有巴掌大一块整料,拆洗过后缝不拢去。这样一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姐弟兄妹四人,每个人身上盖着一块团成疙瘩的破棉絮。冬日里严若冰霜的酷寒,冻得她们身上起满了乌斑,活像一只只灰头土脸的花猫。 不知是上天情有独钟,格外垂怜这四个可怜的孩子,还是在极端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锤练了生命的耐力,她们姐弟兄妹四人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疾病,更不知药物为何物。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更加费解的奇迹。直到今天,当人到中年的苦菜花谈到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1976年兴建石泉水库时,三花石回龙村小庵庙一带的住户被列为库区移民。生产队盖好了房子,由于不用付出什么代价,苦菜花和她的弟弟妹妹们率先搬往河对岸,这才彻底告别了那座死亡之屋,也告别了蜷缩了整整5年的那只箩筐。 三个小弟妹在胜似亲生父母般的姐姐苦菜花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了。第一个离家出走的是二妹柳花。同村有一徐姓人家无儿无女,收留了镇巴县的一个小叫化做了螟蛉义子。柳花帮徐家切苕片时虽不挣钱却落了个肚儿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14岁便跟那个比她大4岁的镇巴小伙子结了婚,做了徐家的媳妇。常受人欺的弟弟淘娃离家出走,自奔前程,做了洋县一个庄户人家的上门女婿。12岁的小妹三女给村上老师引娃时苦菜花已经结婚,有一次从姐姐家回去后,有人见她没有着落,遂起不良之念,将她带至西乡,通过人贩子卖往河南某县,直到2001年才与姐苦菜花通了音讯。 三个弟妹们是好是歹,总算有了着落,令人痛楚的是17岁嫁人的姐姐苦菜花随着新的家庭的组建,竟然成了她人生又一噩梦的开始。如今,苦菜花已是第三次嫁人了。至此,笔者实在不忍心再度展示苦菜花的苦难了,她婚后的遭遇不妨从简,一笔带过。她此后的不幸,便是在月子里短短的30天里便遭打或与丈夫互殴了10回,由此可见一斑。有一次,她被人打得血流如注,以至灌满了鞋窝,走起路来箭一般直朝外射。还有一次,她被人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决计离开那个家庭,她抱着孩子一路狂奔,丈夫沿途追赶。他声言你硬要走,就留下穿的戴的,那是在这个家里置的。苦菜花迫不得已,竟然真的脱了身上的衣服;时值数九寒天,雪花纷飞阴风怒号,她就是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几近赤裸地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 如今的苦菜花苦劳苦作,与她的第三任丈夫辛勤耕耘在白龙上庵村的那片土地上,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家庭生活却充满着祥和与安谧。在外打工的女儿俊秀婀娜,聪明灵利,成了她生命的最大依托。如果上苍有知,天理不泯,苦菜花也该到山回路转,苦尽甘来的时候了。 编者按:我们无意搜奇猎异,更无意于展览他人的痛苦,撰写编发此文之目的大致有二。其一,苦菜花的悲剧大抵属于个人命运悲剧,当非人力可以改变的灾难来临之际,人们无防看看她,想想她,就如同仰视一座大山,一座精神熔铸的永不崩摧的峰峦。其二,人生际遇,命运穷通,有时并非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在这位大巴山的好姐妹面前,我们的心境兴许会相对变得达观而落拓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