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树岗 作为报告文学里程碑之一的《包身工》(作者/夏衍)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美国的一位作家索洛曾在一本书上说过,美国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那么,我也这样联想,日本纱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今天,面对中国铺天盖地的打工群落,我们又将作何联想?我想,一切善良的人们,都应该对中国社会这一最大的弱势群体给予深情的关注与同情。 ——作者手记 她叫黄晓兰,今年19岁,家在西乡县某镇一个偏僻的山沟里。2003年初,初中学历的黄晓兰看到电视里精彩纷呈的世界,怀着对其无限的神往,与家乡的几位姐妹们一起来到特区深圳市郊的一家电子厂打工。 半年后,或因“非典”疫情打道回府,或因良禽择木别图高就,同来的姐妹们回的回,走的走,此地仅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一天12个小时紧张机械的劳作,加之形单影只,孤立无助,使她心理上一度陷入不可名状的苦闷。 在一个一月难得一遇的轮休日,这位当时已年满18岁的西乡女子,将自己刻意修饰打扮了一番,迈着怯怯的步点走出厂门。她要把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尽情领略一番。半年来虽然身处其中,但压根还不知道深圳是什么样子。 正处青春妙龄,豆蔻年华,单调的生活和紧张的劳作并没有削减这位大巴山女子所固有的神韵。今天的她益发显得体态丰盈,光彩照人,在喧闹繁华的大都市里显现出一番别样的情致。然而,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双充满邪恶的眼睛,早像磁石一样牢牢地粘定了她。 这一路公交车位于繁华地段,人潮涌动,黄晓兰险些被人挤倒,身子一个趔趄,靠倒在车门后面一位男子的胸前。那男子落落大方、神色庄重地扶了她一把,“人太多了,靠门这边站着会好一些。”黄晓兰脸上顿时腾起一抹红潮,使得这一山里女子益发显得倩丽妖娆。耳畔隐隐听得对方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而亲切。他们随意攀谈了几句,对方竟然也是汉中人氏,且与她所在的西乡是邻县。 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他乡遇故人,是为人生三大幸事。黄晓兰深为在异地他乡遇到这样一个同乡感到欣慰。下车后,他们互留了姓名地址。在后来的日子里,二人忙里偷闲,几经来往,相互劝慰,很快成了要好的朋友。一次,那位自称名叫杨威的男子,给她带来一套领导时代新潮流的高级时装。黄晓兰着装在身,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差点没流出激动的泪水。爱之激情像燃烧的火焰。在杨威的强迫之下,黄晓兰甚是勉强、而又十分幸福地投身到对方的怀抱。他那宽阔的肩膀,似乎成了她天涯萍踪的驿站,蒲柳弱质的靠山。三月之后,黄晓兰怀了身孕。从此,一棵罪恶的种子,为她种下了无穷的苦难。这位善良的山妹子将这一消息电告对方时,手机号码竟然成了空号。 黄晓兰遇上了一个超级骗子,他居然能将汉中的方言模仿得惟妙惟肖,且通过互联网将汉中乃至西乡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吹得天花乱坠,让黄晓兰这个真西乡自叹弗如,且油然而生敬意。原来,对方当日信誓旦旦的盟约,一辈子非她不娶的豪言壮语,如今却成了一个美丽的童话。 那个自称叫杨威的人消失了,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存在过,而黄晓兰腹中的胎儿却天天见长。它像一棵仇恨的种子,将根深深地扎在她的心田。夜晚,她抚摩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咬牙切齿地一番捶打;白天,她胡乱吞服各种标有孕妇忌用的药物。然而,生命之顽强是那样地不可摧撼,三月以后,胎儿发育愈见迅猛。为了戕害,为了遮掩,后来的黄晓兰将皮带收了一环又一环,使劲地勒呀勒呀,以至将她自己折磨得冷汗淋漓,眼冒金星,心中仇恨的烈焰也愈燃愈炽。 仇恨扭曲着她脆弱的灵魂,但同时她也清醒地意识到,世上没有谁能够拯救她,要继续活下去,只有靠自己。这个大巴山的女子,以她柔弱的肩膀扛起天大的祸祟,尽管心里随时都在滴血,从此却没了眼泪。 不知由于她本来就显得丰满,还是肥大的工装遮罩,拟或同厂的工友们精神已经麻木,思维已经呆滞,或者说厂方根本就把一个打工妹没放在眼里,黄晓兰居然瞒天过海,将一个天大的秘密遮掩得密不透风。 对黄晓兰来说,胎儿的孕育过程,也就是一场灾变的酿造过程,它是注定了的,最终是无法逃避的。2004年年初,新元的钟声刚一敲响,催生了一条屡遭挤轧的生命。令人惊诧的是黄晓兰此刻竟然还在上班。她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一步一挪地踅进了职工宿舍卫生间。她是在无人救助的情况下自行临蓐的。怎么办,面对第一声惊乍乍啼哭着的新生儿? 当年被迫逃入深山老林的白毛女也生了一个孩子,那是大仇人黄世仁的孩子,白毛女把他掐死了。今天,一条活脱脱的生命也没有逃脱同样的下场。他死于一位十八岁的生母之手。那孩子临死还没有看到人世间的第一缕阳光——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 是道德的沦丧?是天理的灭绝?是人性的嬗变?不得而知。这恐怕只有留待社会学家去诠释了。 黄晓兰拖着虚弱的身子,又擦又洗,连拖带冲,将职工宿舍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她想彻彻底底又轻描淡写地将这一天大的秘密遮掩过去。她无颜见江东父老,还不想回去;也舍不得目下这分工作,还要为将来攒嫁妆置陪房;她还要寻仇雪恨,向仇人讨要公道。但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是让下班后的女工们意识到这里必然发生了什么。接着,厂方保安人员也在卫生间的纸篓里找到一个僵死的早产婴儿。 这是一条人命啊!厂方怕受带累,在严密封锁消息的同时,还是决定将黄晓兰立即清除出厂。不过,通过这件事,对那位老板也有所触动。这个平日根本不把外来打工仔当人看的暴发业主搓着双手,嗟呀不已,在办公室等了几个小时。他有心将那个来自大巴山区的女子留下来,发给生活补贴,将养一月身子,然后安排一个轻松一点的活儿,只要她肯求他。同厂的姐妹们也都劝她求个情,一定要留下来,这阵千万不敢瞎折腾。 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站。此刻的黄晓兰却再也不肯开口求人了。她背起沉重的行囊,迈动发虚的脚跟,于生产的当天下午走出了厂门。 严冬的酷寒似乎对南国的深圳无可奈何,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繁华似锦。落日的余辉朗照着这位大巴山女子奢白的面庞,寒风扫动着她那一蓬散乱的乌发,步履蹒跚,紧咬牙关,就此一去,不再回头。(文中人物均用化名) 后记:据知情人透露,回归大巴山的黄晓兰并没有被坎坷的人生遭际击溃。如今已与同一条沟里的一位许姓男青年订婚,并准备在今年十月一国庆节结婚。婚后准备种茶养猪,从事种植养殖业。她对未来的生活已作了安排,并充满信心。她心里随时都在告戒自己:哭不解决问题,没有谁能拯救我。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能够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