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是惊蛰，气温逐渐回暖，北方的春天就要来了。一两个温暖的中午，覆盖大地足有半尺深的皑皑白雪融化了。土地又恢复了本色，且有雪水的慢慢浸入，土地变得更加黝黑深厚。人们不得不惊叹节气的精准，造物的神奇，上苍的恩爱。 土地敞开着，等待着播种，等待着草木的欣荣。天空的深处有隐隐的雷声滚过，树林里有熟悉的鸟儿嘤鸣。人们抬眼望去，有雾一样的气体慢慢升腾，笼罩着田野和山峦。人们说：大地苏醒了。

　　 初春的大地上，流动着乳白色的地气，像七仙女水袖一般，飘渺朦胧。包裹着刚刚苏醒的田野和村庄，大地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睁开稚嫩的眼睛，呼出一口口新鲜清冷的气息。走进大地的腹地，地气像一个白色的幽灵，行走在大地上，无形而又神秘。这气体挂在树上，依旧僵硬的枝条就沁了水珠。落在泥土里，越冬的虫卵就饮了甘露。漂在人身上，人是不埋怨的，甚至有了喜悦。《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合同，草木萌动。”是也。

　　 人总是迟钝的，远比不上草木和动物。立春过了，飘渺的地气是大地新婚的面纱。躲在角落里的种子是跃跃欲试的，它们在初春清透的阳光里，渐渐发亮了，它们渴望泥土，渴望雨水，生长的欲望已经蠢蠢欲动。土下细小的虫子，已经偷偷生长，急不可耐地想钻出地面，这么急它们是有些害羞的。院子里，鸡们在刨着细土，洁白的小羊撒着欢地左突右奔，像一群孩子。黄狗撒着欢地奔向田野，不时地对着远处汪汪几声。

　　 农人们也是快乐的。他们抽着旱烟蹲在温暖的屋檐下，眺望远处地气涌动的原野，闻到了初春泥土的气息。憧憬着墒情，年景，积温，五谷，收成……目光会转向种子，化肥，铧犁，耕牛，镰刀……他们觉得自己的骨骼也在响。他们在地气弥漫的日子里，设计着美好生活的款式。他们走在地气里，觉得是那么亲切，那么舒坦。祖父说：”应该走出去，去田野上闻闻泥土的气息，是润肺腑的，吃第一刀韭菜，挖一小筐野菜，春天多好！”

　　 小时候，我是幸福的，离地气那么近。和小朋友在乡路上遛铁环，在泥塘旁摔泥炮，在废弃土壕里打土仗，常常是弄了一身的泥土回家，遭父母的责骂。半大小子时，和祖父播种麦子，玉米，高粱。在劳动中抛弃内心的杂质，把自己投入到地气里，我和庄稼一样地感受阳光和雨露。很多年逝去了，依旧记得地气的清新，那是春天的味道。譬喻记忆中那个初春的早晨，远处雾状的地气悄然升腾，流乳般淹没了村庄和田野，我的牛和我的童年一起，消隐在雾岚的深处……

　　 如今，我们久居水泥钢筋的楼房里，走在干净水泥的路面上，我们已很难发现草色，溪水，牛羊，幻想和诗意。我们和大地远离，和厚朴，纯直，道义远离。我们的心肠越来越冷漠坚硬，我们的容颜越来越暗淡灰茫。我们固若金汤的巢穴，拒绝了雨水，拒绝了鸟鸣，拒绝了地气，我们像一棵棵无土植物，过早地萎缩了根须。我们悬在半空中，就像笼里的鸟，远离了地气。我们在意的是金钱名利，在意虚荣的说辞，我们的手指再不粘泥，我们的心里过早地忘记了湿漉漉的地气。

　　 在慢慢成长的年岁里，才渐渐明白，人是不能离开地气的。人走在土地上，走在地气里，心才不慌乱，才觉得自己有根有本。人的气息和大地的气息相通了，才有精神，有元气。地气是我们最古朴的老师，更是医治我们灵魂的良药。人常说：“别走得太匆忙，别走得太远，记着回来，接接地气，地气是一切生命的根本。”一切来自泥土，最后又回到泥土，一切都是土命。不该忘记的是，我们的祖先最初都是土里刨食的人，是他们一勺水一碗米把我们喂养，粮食和教育都生长在泥土里。

　　 又一年的初春，我独自走在田野上。阳光清透，积雪融化，草木依旧枯黄。可我看见了湛蓝的天空上，有一群排着人字形的鸟儿翩翩飞来；看见远处流乳般升腾的地气，轻纱一样笼罩着大地；看见草木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袅娜在雾气里。恍惚间，我看见我的先人在几百年前也和我一样在初春时节，默默地走向原野，看着流动的地气，憧憬着年景，身后有成群的牛羊。我想：我的脚印是否和它们的脚印重叠，我的目光是否落在他们的目光中，他们呼出的一口气正是我吸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