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树岗

　　白皮松属一种及其罕见的三叶松，仅生长在北纬32度左右的巨壑幽谷间。世界上只有亚洲个别地方散散落落仅存少许，而成片成林、形成气候的，举世只有陕南西乡县道家胜境午子山一隅。

　　这本身即属一个奇迹，而颇费思量的，是同属西乡一邑，将其散种或移栽左近峭岭平畴，或萌而不发，或卓尔不群，很少有几根存活得下来。这未免使得此山隐隐地透出几多神异与玄虚。

　　午子山遮天覆地、逸世独处的数千亩白皮古松，猜想其莫非仅为一人而生，为一人而长，为一人而存，为一人而群？这个人，即是华夏历史上被称为“人彘（猪）”的汉代戚姬。

　　午子山位于西乡县城东南12公里堰口古镇左翼，仰瞻三峰峭立，俯瞰二水环流，层峦叠翠，葱秀满目，素有陕南小华山之誉。山上古建群午子观，由顶观、腰观、底观及500灵官庙组合而成。据西乡旧县志载，午子山是汉戚姬进香焚轮之地。《明一统志》称此山为母子山，母为戚姬，子当属戚姬之子赵王如意了。

　　斧钺耀日，冕旒争辉，当年汉戚姬母子山（午子山）进香焚轮仪仗所至，万头攒动，观者如堵，一双双艳羡的眼神闪光迸火，却瞬间转而流于黯然。梵文中“焚轮”即祈福之意，意谓超脱祸福孽报，生死轮回，永登极乐。然而，上天赐加于她的并非渴慕如炽的福祉。

　　戎马倥偬的刘邦在定陶（今山东定陶市）偶遇这一民间女子。当她乍然惊鸿一现，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命里即注定此生无可挣逃的未日。这桩旷世奇缘福兮祸兮？天心冥冥，不得而知。

　　与戚姬依肩并存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就是开中国垂帘听政之先河的吕后。宅心良善的戚姬打从迈进王室的第一步，便糊里糊涂地与这个女人形同水火，结下生死不解的吴越之恨。典籍明载，为人共识的缘由有二。

　　当年身为小吏（泗水亭长）的刘邦虚报礼单，名为向上司好友吕公贺寿，实则希求一顿饱餐。行迹败露后，精擅相术的吕公见得刘邦隆准阔颡，具天日之表，实实贵不可言，非但未加责怪，且将生女吕雉（吕后）下嫁刘邦。当年的吕雉尚能持家，孝养公婆，不幸夫君起兵举事，楚汉相争，吕雉一度被西楚霸王项羽掳作人质，长期羁押军中。而戚姬身无寸功，却千般恩宠，无以复加，直到“鸿沟之盟”，备受冷落的吕雉被放归后，刘邦依然如斯。吕雉心理失衡，因妒成恨，打一开始即种下祸胎。

　　至为要害的是戚姬原本就不该生出一个儿子来。此子名为如意，后封赵王，颇得其父意。刘邦常言“此儿颇类我”，遂生欲废吕后之子、刘邦久已恶其懦弱的刘盈太子之位，重新确立如意为太子之念。一时间宫廷内外，彤云密布，危机四伏。就其气性、心智、腕力而言，戚姬未免稚嫩了些。连汉初三杰之首的张良，亦为吕后罗致。此人出面献策，为吕后之子刘盈请动了当时隐居商洛山中的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用里等世外高人。此四人时称“商山四皓”。汉代定鼎之初，刘邦数请此四人出山，辅佐朝政，均遭回绝。如今连刘邦尚请之不动的商山四皓都来倾心辅佐太子，可见刘盈羽翼己丰，要废掉其太子之位，另立如意承继大统，显而己非易事。

　　如此看来，戚姬非但是吕后的情敌，如今又扮演了政敌角色。失势后的戚姬和如意母子充其量不当什么皇太后或者皇帝也就是了，然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为树立自己绝对权威，吕后对连刘邦都无可奈何的韩信率先下手。刘邦曾许下诺言，韩信无论犯了何罪，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吕后将韩信骗至未央宫，用布匹将其兜了起来，果然即不见天，又不见地。至于采取何种方式加以处死，既然见不得铁制的刀器，那就索性以竹签将他钉死。“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刘邦听闻韩信死讯，竟然“且喜且悲”。

　　刘邦平定黥布之乱，中流矢不幸身亡后，吕后更加肆无忌惮，戚姬母子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此时赵王如意身居邯郸，与长安远隔千里，又哪里知晓生母戚姬被人囚于永巷，剃光头发，穿着粗布衣衫，终日舂米劳作，俨然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奴妇。后人有诗叹曰：“山中孺子妾，特以色见珍。虽然不如延年妹，亦是当时绝世人。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一贵复一贱，关天岂由身？芙蓉老秋霜，团扇羞网尘，戚姬髡发入舂市，万古共悲辛。”她一边舂米劳作，一边吟唱着一首断肠曲。其曲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大权独揽，不可一世的吕后竟仍不甘就此便宜了戚姬，欲对其下最后的毒手，期间毕竟还隔着一个赵王如意。一连数道诏令。把如意召回长安。已居九五之尊的刘盈宽厚仁慈，深恐这个同父异母弟弟遭人暗算，与如意同居一室，时加看顾。一日，刘盈外出围猎，如意失晓晚起。吕后伺隙乘虚，一说差人用毒药将其鸩杀，一说派力士用大锤击杀于被窝之中。

　　戚姬真正的苦难，其实是从这时开始的。

　　戚姬，你不是善为“翘袖折腰之舞”吗？那我就砍去你的双腿！你不是精于“鼓瑟击筑”吗？那我就断去你的双臂！你不是常被刘邦拥着“依瑟而弦歌”吗？那我就用哑药灌哑你的嗓子！你不是爱听刘邦被窝里的情话吗？那我就用硫磺熏聋你的双耳！你不是爱飞媚眼，媚倒了普天下的男人吗？那我就挖了你的双眼！你不是觊觎皇太后的宝座吗？那我就将你关在厕所里，在那里享受你的尊荣和恩宠去吧！

　　戚姬被人制造成一个稀世罕有的怪物，而这个怪物的制造者，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怪物？它们堪称空前绝后，其唯一的区别，只是一者属于肉体，一者属于精神。任何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只能解剖人的肉体，不能解剖人的灵魂。这是社会学家关注的课题。对人类灵魂的解剖，只须从这两人入手，就什么都有了。

　　意兴阑珊的吕后，还招引她做了皇帝的儿子刘盈来看“人彘”。刘盈仰面大哭，后来对他的生母说了这样一句话：“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复治天下！”此后刘盈终日纵酒，耽于声色，不理朝政，继位七年而亡。

　　无论从何种意义讲，这所发生的一切实属不祥之兆。也许触犯了天怒，太尉陈平、宰相周勃宫廷举义，吕氏满门，男女老幼数百余口，竟被斩尽杀绝，死无噍类。独掌朝政达十五年之久的吕后最终惊吓而死。耐人寻味的是其父吕公既然精擅相术，当年一眼便瞧出市井无赖刘邦潜龙待举，实具九五之尊，不惜把生女吕雉下嫁于他。那么，女儿的未来、以及吕氏满门的未来想必早己了然于心，为什么还要作出最初的抉择？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啊！

　　医学上有这样一种说法：人体某个器官受损，另一个相应器官之功能即会相对增强。一个被断去四肢、剃除毛发、挖去双眼、灌哑嗓子、熏聋双耳，最后被丢入茅厕的人，仅仅就剩下了一颗泼泼跳动的心。这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啊！它怎么能够就这样寂然死去？！

　　戚姬的身子肉球一样，在茅厕里翻滚了三天，它死去了。“戚姬脂粉虞姬血，一样君恩不庇身。”一颗不灭的灵魂，脱离了苦难的肉体，缥缥渺渺，无所依托。最终，它来到了西乡母子山（午子山）。

　　它叩问道长，叩问草木，叩问山神，叩问皇天，叩问后土：想我戚姬当年进香许愿，焚轮祈福，情不可谓不敬，心不可谓不诚。难道我戚姬祈到的就是这样的福？！

　　道长无从回答；草木无从回答；山神无从回答；皇天无从回答；后土无从回答。

　　感天动地、不绝于耳的泣血叩问年复一年，经久不息。母子山的松白了。——为一颗震颤的灵魂着起了孝服，披上了??。

　　今天，沿着午子山陡峭的石径拾级而上，似见当年戚姬进香焚轮途中俏笑倩兮，美目盼兮，绝世风华，依稀在目；似闻车马杂沓，万众喧嚣，雄阔如波的阵阵鼓荡。此处山径连年奔走，往来繁仍，娇柔的戚姬不免苦渴。她曾下得车辇，落脚软轿，轻摇环佩，曼拈裙幅，沿途手植了些许茶树。茶自此生生不息，绵延至今。

　　在浩繁的植物部落中，松以刚直磊落见称，而最具灵性的要数茶了。

　　茶的确是有灵性的。午子茶融入了太多的希冀和眼泪，熔铸了难以言尽的人生甘苦。至今，有人浅尝到它的余香，却无人尽领它的余韵，因为它韵味无穷，须花毕生精神去细加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