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树岗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盘踞在大河高洞子的川陕巨匪袁刚,作为西乡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七十多年过去了,有关袁刚的生平所为如同雪泥鸿爪,已成过眼烟云。如今,只有高悬崖畔的古洞历经苍桑,形迹犹存,诉说着充满烟火和灾难的不幸岁月。然而,长篇小说《碧落黄泉》公开出版发行后,家居大河的一位田舍老翁(谨遵敦嘱,暂隐对方名姓住址)捧读已毕,满怀欣然激情,专程奔赴县城,为作者送来一本陈暗残损的笔记。本文的故事,即从这本笔记开始。 探险高洞子 不期获奇遇 上一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还是一位劲捷敏锐、惯于狩猎的年轻后生,时常出没于高洞子所在的沟底山腰。老一辈茶余饭后,月光灯影下津津乐道的有关袁刚其人的种种传闻,使他从小便对神秘的高洞子充满向往。但由于所在位置奇特,险峻无比,也只能望而却步,然探险高洞子的雄心,却随着年龄渐长与日俱炽。一天,他在长期心理和物质的充足准备下,到底麻下破天胆,悬绠而下,历经险难,终于攀进了神秘的高洞子。这恐怕也是数十年来进入高洞子的第一人。 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高洞子内奇绝环境使他很快便陷入了一座天然迷宫。尽管他画线置石,留作标记,却仍然迷失了出路。小伙子不禁惊出了一身虚汗。正在他一筹莫展的当儿,突然发现主洞一侧的石缝中隐隐透出一丝光亮。原来那是一条侧洞,洞口被石块堵塞,不用心察看,确实不易发现。他想:既然侧洞透出光亮,说不定这里便是一条通往洞外的出口。于是,他移开积石,进入侧洞,在火把的照耀下,发现了一幕令人心惊胆战的景象。靠着洞壁,兀坐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周围铺满了暗褐色的灰粉,想必是它生前的衣饰风化之后,被山洞外的石缝中刮进的阴风吹落地面。小伙子惊魂甫定,又发现这具人体骨架的腹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当他刚一伸手,那具骨架便哗啦一声,触手散落满地。他从死者腹腔取出来的,竟是沉甸甸的两枚金戒指和一对镶着珠宝的金耳环。 按说,这些东西应该扣在指骨上,或者散落在地面上,为什么它们却置架在死者腹下的耻骨上呢?他听老一辈人讲,将金子吞进肚里可以致人死亡,叫作坠金而死。莫非此人便是坠金而亡?根据这些金饰,说不定还是个女的? 小伙子更大的收获,是在那具骨架左侧的石台上发现了一本纸质暗黄、笔迹疏淡的日记本。正因为有了它,这才揭开了此人七十年前坎坷遭际和身世之谜。 川陕道行人泪尽 落难女幸遇袁刚 “我叫郑碧桃,毕业于成都女师,出身于富豪人家。在学校,我被同学们嬉称为‘校花’;在家里,我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在社会上,我又以才貌双全赢得了多少达官显贵、富家公子的渴慕。也许上天赐于我的太多太多,便注定了我须以惨重代价予以偿还。民国二十一年,我被父亲许配给西北军的一位师长,他原是父亲一个商界故旧的儿子。我的不幸,也是我们郑家的不幸,就发生在前往陕西省成亲的路上。”以上是这册笔记最初的一段文字,下面的记载,披览之余,不禁令人痛心疾首,百感交集。 原来,在陕西绥靖公署西安行辕军界担任要职的未婚夫自知陕川道不甚太平,特地电令汉中警备司令部,将未婚妻接往汉中,然后由汉中折道西安。虽然安排部署严谨周密,却仍然出现了一个天大的纰露。当时匪患日炽,多如牛毛,活动在川陕地面的一股小匪苟天章部,冲着护送郑碧桃的士兵手中的十几杆枪,利用有利地形打了一场伏击。士兵们死伤殆尽,郑父被匪徒砍了脑壳。这样一来,郑碧桃便落在了匪首苟天章手里。令他大喜过望的是车仗藏娇,里面还坐了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 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盘踞在西乡大河高洞子的袁刚部,早有剪除流窜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小股流寇之心。苟天章意欲纳郑碧桃为压寨夫人的春梦刚开了个头,半道上便中了袁刚部下的埋伏。这样一来,苟天章匪众被打散后,郑碧桃便给人押上了高洞子。 烈女盟誓报父仇 袁刚智擒苟天章 “出得龙潭,又入虎穴。等待着我的,又将是何等悲惨的结局呢?绝望中我想到了死,而且时刻准备去死,只是未能像齐鲁女侠施剑翘那样,为报父仇手刃孙传芳,成了我此生莫大遗恨……”笔记中的这几句话,如实道明了郑碧桃落入高洞子之后的悲凄心境。然而,后面的文字笔锋一转,柳岸花明。她的命运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机。 原来,此时名义上已被红二十九军招编、身为陕南游击大队的高洞子部首领袁刚,得知了郑碧桃的身份和遭遇后,对她不但十分礼遇,而且倍加敬重,妥善安排了她的住处,把岗设哨,严令部下不得擅入,还安排了一个中年妇女作陪,负责照看她的饮食起居。更令她既迷惘又感动的是袁刚将她接上高洞子后,曾当着部下的面铿镪发话,掷地有声:“你要回成都老家,或者去西省完婚,悉听尊便。等局面稍稍安定下来,我寻找机会,一定派人护送你离开高洞子。” 其实,经过如此人生险难,郑碧桃既不想回归成都那个业已破落了的家屋(她的母亲似乎早已不在人世),也不想去西省与那个从未谋面的师长完婚。她此刻唯一的心事便是替父报深仇,手刃苟天章。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郑碧桃通过细心观察,觉得袁刚其人虽为一介赳赳武夫,骨子里却似乎透出股刚烈血性和坦荡襟怀,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子汉。于是,她向那位妇女要来一张麻纸,挥笔疾书。第二天早上,一张“招夫榜”便赫然出现在高洞子出口的岩壁上。笔记中只字不露地摘录了榜文内容。其文曰:落难女子郑氏碧桃,红颜命薄,遽遭天谴,此生唯一心愿,乃为替父报仇,伸雪苦情。若得四方男儿,冒险犯难,擒获天章狗贼,容弱女设灵祭父,手刃此獠,此后余生,将以终身相托,做妾为奴,共命终天。 “招夫榜”刚一贴出,高洞子内便立刻炸了窝子。显然,它是冲袁刚来的。袁刚律众甚严,没有他的命令,谁敢单独行事?再者,袁刚已有妻室,因而榜文中只暖昧地提到“做妾为奴”,没有打算做正房妻室的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榜文贴出后的第三天破晓,苟天章便被袁刚亲手押上高洞子,五花大绑,直挺挺跪在了郑碧桃的脚下。当时,袁刚派人假扮商旅马帮,出现在苟天章经常出没的川陕道上。苟部果然上了勾。在他们扑向“马帮”的同时,袁刚早巳率众断了他们的去路。 千山鸟飞绝 古洞托遗骨 苟天章死了,死在一个弱女子的手中。从来没有握过枪,也没有设想过此生还会杀人的郑碧桃,双手紧攥着一把盒子枪,将一梭子弹打了个精光。苟天章的腹胸几乎被穿成了马蜂窝。当夜,她对月设灵,酹酒悼亡,用仇人的人头祭奠了父亲的亡灵,直哭得死去活来,雾惨云愁。 第三天,应该是郑碧桃履行诺言,下嫁袁刚的好日子了。她想,只要报了父仇,此生也不作他想,能嫁给袁刚为妾,那怕是场露水夫妻,甚或前景惨淡朝不保夕,也不枉人世间走了一回,做了场女人。 然而,袁刚却率众离洞,上山打猎去了,半月不见影踪。原来,笔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道破了袁刚当时的真实心境。那是他对她讲的一段话,她将它一句不漏地笔录了下来。“我打苟天章,不是冲着你来的;我抓苟天章,也不是想纳你做老婆。你是一件世上罕有的珍器,我只不过是满山石头块遍地土圪瘩,咋能配得上你?那实在是一件遭罪的事。你来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人,有朝—日,我把你送出去时还是怎样一个人。这也是我的一桩心愿。你耐心等着,只是,我这破洞子委屈了你。” 直到郑碧桃听了袁刚这段掏心窝的话,才算真正认识了袁刚,也从心底里对他产生了一缕剪不断的敬重和渴慕之情。从此,她便在高洞子里不明不白地住了下来,与袁刚近在咫尺,却远隔千里,心里对他儿女情长,表面上却不得不相敬如宾。 由于战乱频仍,形情吃紧,袁刚一直没有机会将她送归成都或西安妥善安身,以至成了袁刚本人一件沉沉的心事。数年后,川军吕子猷部以袁母为要挟,攻破高洞子,生俘袁刚的最后时刻,他仍面对这一落难女子表示了满腹的歉意和怅惘。 高洞子被攻破后,袁刚残部作鸟兽散,直落得个人去山空,而郑碧桃却没有离去。在她一生短短的二十余年中,在这里的时间虽短,然人生的遭遇和体验却使得她小小年岁难以承载,心灵中刻下的印记终生难以磨灭。再说,茫茫人海,何人为亲?荡荡乾坤,何处是归?常期以来,她将对袁刚的情和义沉埋心中,如今,她要将它连同自己的骨骸一同寄托在袁刚生前的托身之处,因为这里随处都有他留下的印记,可以随时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身影。 那本笔记的最后一页,记下了郑碧桃生前最后的心声,也是她最初的一次将袁刚称作袁郎。 “袁郎,你的尸身今在何处?你飘荡的灵魂又在何方?回来吧,袁郎,你的碧桃在这里等着你。也许,这里是我们两人最好的归宿。回来吧,我朝思暮想的袁郎,魂断异乡的袁郎…… 编者桉:一个命运坎坷的落难女子,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佳人,身处匪窟数年而守身如玉;一个出身军阀队伍继而落草为寇的川陕巨匪,面对一往深情的丽质殊色恭谨自律,情思不乱,亦属世间一桩奇闻异事。面对一册屡遭岁月剥蚀的笔记,不免令人怦然心动,感慨良多。物换星移,世事纷纭,我们又将从何种角度去审视往昔岁月中在西乡大地上发生的这一切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