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将盘旋了一个夏日的酷暑赶了个干干净净,天空澄澈无比,似一匹巨大的蓝绸缎一样悬挂在大地的上空,秋风是杰出的画家,村后桥边人家的柿子树叶一夜间由绿色洇染成红色,一树的红色火一样的旺烘起来,好像是西边的坠下山头的太阳,那是天地间最后的一抹红色,是大自然卷旗回营的号令。 21岁的父亲穿了件洗得干净的白衣,带了平时换洗的几件衣服,在那个秋风送爽的季节在几个兄弟的陪伴下,来到了母亲家。 鞭炮响后,一缕青烟散入空中,浓重的香味引的父亲不住咳嗽,村里人都站在家门口,看着清瘦的父亲跟在娇小的母亲后面,从他们的眼神里,父亲看到了丝丝嘲讽和冷漠,他敏感多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天空蔚蓝如镜,几朵白云悠悠飘荡,一行大雁在往南方飞翔。 从父亲家到母亲这里,只不过200米远的路程,可是父亲觉得走过了千山万水,茫茫望不到尽头。他回头看着身后的村庄,那是他生活过20多年的地方,村前村后的山山水水都有他活动的痕迹,可是今天就永远告别了,没有读过一天书的父亲不会写诗抒发自己留恋伤感的心思,只能在眼角里热一下,让晶莹的泪水悄悄湿润一会就算完成他此刻的心情。 父亲是到母亲这里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 我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哪个有学问的天才在中国严谨的封建伦理教条中创造性提出这个词,和旧时代千千万万女性悲苦命运相比,上门女婿也是一个巨大的弱势群体,他们受到的苦难一点不比她们少! 对于父母两家来说,都说无奈的选择,背后的心酸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祖母(其实应该是外婆)生了三个孩子,母亲、姑妈、还有一个男孩子,据祖母说,那个男孩子像极了身高健壮的自己,五六岁就超出同龄孩子一个头,而且肤白如玉,一辈子饱受婚姻折磨的祖母看到了希望,但是一场大病风卷残云一样夺走了祖母的心肝肉尖,祖母悲伤过度,一夜间白了头发,祖父胆小怕事,人又老实,祖母是不喜欢他的,对早逝儿子的思念摧残了祖母的身体,以后的岁月她再也没有生育过。 但那个养儿防老的年代,香火要延续下去,没有儿子的家庭在村里和族里是受冷落的,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到长女的母亲身上。 父亲兄妹六个,家里只有几间房,老大老二都成家,最小的叔叔在外读书,一家人的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父亲没有摸过一张书页,天天在大伯父的指挥下在农田里干活,挣来的工分全部给了叔叔读书,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分钱,到母亲家,家里也没有给父亲添一件新衣服,更不要说其他的东西了。 因为家里穷,四兄弟要离开家到母亲那边倒插门的,就只有诚实、善良、勤劳的父亲了! 200米远的路程啊!迈出每一步都是沉重无比的,父亲付出了艰辛的努力,除了体力,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压力! 我不知道年轻的父亲是怎样挺过最初的那段日子。 那个年代,青年男女的感情是隐忍的,没有婚前的烂漫相识相爱,都是在婚后漫长的岁月里磨出来的患难与共的亲情。父亲结婚第二天就扛起锄头在祖父带领下,向自己的庄稼地出发。 父亲知道,从此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开始!只是没有想到苦难仅仅是开始。 首先来自村里人的歧视和处处表现出来的磨难。父亲走到哪里就有来自村里那些男人异样的目光和冷眼冷语。那时是集体劳动,村里几个人合伙有意为难父亲,他们逢迎拍马,在生产队长面前已经积累了足够置于人难堪的资本,他们一天到晚围着队长说父亲的坏话,天天让父亲干最重的活:挑谷、扛肥料、推牛粪……那时是农耕时代,种庄稼没有一手本事是行不通的,在大集体年代,要对农活样样精通,不然就跟不上节奏拿不到工分。父亲做了一年的重活,他知道初来乍到,想给村里人一个好印象,因此像林黛玉初进贾府一样,时时在意,处处留心,见了村里的小孩都礼让三分。生怕让人家瞧不起。 夹着尾巴做人,处处隐忍、处处谦让,即使最重的活派给自己,他也是无怨无悔,单薄的他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力气! 我可怜的父亲,你是这样的坚强! 但世事就是这样无情,父亲的隐忍不仅没有获得那些村人的同情,反而看做这是父亲的软弱,他们处处给父亲设置障碍,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继续在队长面前添油加醋,把村里最哭最累的活留给父亲。 一年半后,按照村里规矩,农活要轮流做,父亲提出到农田里犁田,这是相对轻松点的活,村里和队长走得近的人长期占据这种活,父亲提出来是因为有人下了劳动(农村人把60岁以后不能干活叫下劳动),父亲早在自己家里就学会了犁田,现在近两年了还没有摸过牛的身子,父亲非常想干这种活。 没想到,父亲刚提出来,那几个人就出来阻挠,他们宁肯让村里的毛头小伙子出来学犁田,也不让父亲牵着牛绳在庄稼地里走。——他们一直对父亲这个外地人心存芥蒂,准备在恰当的时机准备一块石头砸的父亲头破血流! 但父亲的拧劲一上来,他说了几遍没有得到队长的允许,几天默默无语,躺在床上生闷气。祖母发现父亲不对劲,了解到情况后,祖母也很生气,从内心里说,父亲近两年来的表现还是让她满意的,勤劳、善良、肯吃苦,她也知道父亲的处境艰难,但打掉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吞,谁叫自己是纯女户呢!没有儿子的家庭是不敢跟人吵架的,那些难听处处揭短的话会像刀子一样飞过来让你被动、伤感!这样的家庭在村里的地位就是这样难堪。 正因为这样,祖母广施仁德,加上她个子高大,人又漂亮,说话有理有据,在村里有很高的威望,等到她到生产队长家里一说,队长同意了。 没想到节外生枝,那几个村里人很不服气,在劳动的时候对着父亲冷言冷语,冷嘲热讽,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们提出一个苛刻的条件:让父亲和村里的人当场在田里比试比试,如果父亲能赛过,从此就踏上犁田的土地,否则就再干几年的苦活。他们派出的是村里最会犁田的老王,他们以为年轻的父亲这次肯定会出洋相,一定会败得很惨。他们等着看父亲这个倒插门的笑话。 说比就比,所有的男劳力都围过来看精彩的节目,我想那天的故事一定脍炙人口,在父亲的生命旅途上。 当父亲牵着村里的水牯牛走到田里,父亲炯炯有神的目光刹那间灵动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挺拔了很多,只要握住这根牛绳,父亲一扫两年来的唯唯诺诺姿态,一扬手中的牛鞭,冲着蓝天白云响亮的一声吆喝:“嗨——”,那是一个底层男人对命运不屈的无声控诉,是一个苦命男人对周围冷眼旁观的人的无声呐喊!是父亲要开始在村里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这发自丹田之气的一声呐喊,久久飘荡在村子上空。 我没有出生,当然看不到那种精彩的场面,只是在父亲去世的那几天,听到村里的老人说起当年的情景,为父亲叫好!眼前仿佛是一片水光潋滟的农田,白鹭围着年轻的父亲和牛旋飞低叫,父亲沉稳老练的指挥着牛,目光炯炯盯着远方,哗哗哗,从犁下分开的泥土乖巧分力两旁……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只听见两个人的吆喝声和泥土翻松的声音…… 最后的结果,另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村里人大跌眼镜,父亲犁过的田像一根绳子一样笔直伸向远方,那一层层翻松的泥土黑黝黝顺从排列着,阳光照在上面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简直就是一列列卫兵排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检阅。 父亲站在田埂上,没有说一句话,他抽了一口旱烟,擦擦额上的汗水,看着水面上白鹭在阳光下张扬着长长的翅膀上上下下飞着,有几只站在牛身上盯着远方,那样子威武极了! 所有的人虽然没有说什么,看到没有另他们满意的结果,一个个溜走了…… 亲终于长出一口气,他拧紧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这一次的短暂胜利意味着以后的路程更为艰难,父亲站起身,把烟筒往鞋上轻轻一磕,从旱烟筒里敲出来的旱烟燃烧得通红,但一会就冒着一股青烟,消失在广袤的田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