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当刚到我家的时候才6个月大,毛茸茸的一团趴在妹妹的怀里,小脑袋左右张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那年我10岁,妹妹8岁,爸爸妈妈都还年轻,我们住在以前的老院子里。 它是一只白色的狮子狗,奔跑起来的时候耳朵甩到脑袋后边,像一只大兔子。我一直希望它能长的再大一点,最好超过华强家的大狼狗,那样我就再也不用惧怕每天要经过他家门前了。 于是我和妹妹每天都会偷偷喂他很多东西,油条、方便面、甚至我们自己都不太舍得吃的火腿肠。搞得每次吃饭的时候妈妈都很奇怪,说这狗咋不吃东西嘞。以为它生病了,要给它喂药。 每当说起“药”这个字,它的耳朵微妙地一支楞,一溜烟就跑的没影了。等找到它的时候,它往往趴在某个堆杂物的角落里或者床底下,漏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摇着尾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 叮当很聪明,从来没有人刻意教它什么,它自己学会了到门前马路对面的草丛里排便,每天清晨它总是乖乖地等在大门口,如果迟迟没有开门,它会有点着急,哼哼唧唧地原地打转。等门打开,它便急不可耐地冲出去,耳朵甩在脑袋后边,像一只大兔子。 有一次爸爸换鞋的时候突发奇想,指着鞋架底层的拖鞋对它说,叮当,去叼过来。它耳朵支楞着呆坐了一会,没想到很快就意识了过来,转身就叼了一只过来,可是不管爸爸怎么引导,怎么都不肯去叼一只。爸爸骂道,笨狗!它还以为是在夸它,摇着尾巴走到爸爸面前,用爪子蹭着爸爸的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很喜欢它,包括来我家诊所看病的人们,只要有人抚摸它的脑袋,它便兴奋地站立起来,像一个乐不可支的小孩子。 也正是它的存在,让我们家在很多小孩的眼里变得不是那么恐怖。每次给小孩打针小孩因为害怕抵抗激烈的时候,爸爸都会喊,叮当,叮当。它迅速地跑过来,蹲坐在一旁,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那个孩子,有时候会用爪子轻轻地拍拍他的脚,小孩立刻止住了哭泣,忘记了反抗,爸爸手起针落,完成治疗。 2 叮当一岁的时候妹妹告诉我,它好像长大了一些。我赶紧把它抱起来掂量了一下,感觉确实沉了一些。于是我决定带它去替我出出气。 当时村子里有三大恶霸,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第一个是村口王大爷家养的大白鹅,整天在路口横行乖张,只要有人经过便伸着脖子冲上去,躲闪不及就是一阵猛揪;第二个是华强家的大狼狗,一看到我就狂叫,挣的铁链子哗啦啦,常常唬的我心惊胆战;第三个是隔壁小花家的大公鸡,长的很大,翅膀像蒲扇,爪子像树枝,每次我一路过便扑棱着翅膀追在屁股后边跳起来啄。 这三个货正好沿着我家到学校的路排成一溜,搞得每次上学放学我都像红白机过关一样,狼狈不堪。 如今有了叮当,就像小智有了比卡丘,瓦塔诺有了神龙斗士,我心中豪情万丈。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带着叮当,洋洋自得地走进了小花的家,两分钟以后,一人一狗被怒气冲冲的大公鸡追的抱头鼠窜。 叮当这家伙比我跑的快的多,一溜烟就窜回家里的床底下了,我则被大公鸡跳起来啄了好几下,疼的哇哇大叫。 我心中十分沮丧,好几天没有喂它零食,并且当着它的面吃火腿肠,把肠衣都添的干干净净,任凭它馋的团团转,口水快滴到地上。 十二岁我去镇上读初中,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大白鹅和大公鸡都陆续被做成了炖肉,只有华强家的大狼狗还对我汪汪叫,我竟有些怀念它们。 门口坑坑洼洼的土路被修成了平坦的柏油路,添了很多过往的汽车。路边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已经盖起了几座二层小楼,爸爸时常念叨着要把旧房子扒掉。 回家的时候叮当总是在离得很远的时候就从家里冲出来,欢欣地跟在自行车后边奔跑,等我跳下自行车,它便站立起来抱着我的腿,尾巴摇的像一只拨浪鼓。 我时常想,人能活80岁,狗能活15岁,那么我们的一年就应该相当于狗经历的六年。在我的眼里只五天没有见它,而在它的眼里却相当于一个月。 它不知道人为何离去,也不知道为何归来。它只知道悲伤和欢喜,这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所以它对我们才如此敏感,哪怕在深夜的一点异动,它也会用自己最激烈的方式来提醒我们。 十三岁的五月,我一个人睡在最东边的厢房,那间房子的外边有一个草丛,很早就生了蚊子,睡觉之前我点了一只蚊香,放在床尾旁边。 夜里我睡得浑浑噩噩,做的梦很可怕,想醒来却怎么也醒不了,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呼吸,能闻见空气里烧焦的气味,听见叮当激烈的吠声,却浑身无力。 后来我被爸爸抱了出来,接触到新鲜空气才悠悠地醒转。屋子里正向外冒着狼烟。 妈妈说,半夜叮当突然叫个不停,把他们都吵醒了,爸爸准备出来揍它的时候发现它正不停地扒着东厢房的门。 狗明白生与死吗?我不知道,或许在它简单的思维里,并不存在如此复杂的逻辑,它只是用自己最直接的方式来守护着它在乎的人。 而人总是考虑的太多。 3 十九岁我读大学,每半年回家一次,叮当见到我依然会很兴奋,但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欢欣雀跃。它摇着尾巴,在我的周围转来转去,像是在找回已经失去的气息。 我突然发现原来狗变老的话,眼神里也会出现很多沧桑。 我不太喜欢给家里打电话,总怕爸妈问来问去自己又觉得烦。偶尔打电话要生活费的时候,听见叮当的吠叫,心里也会觉得有点牵挂,会多问几句家里的近况。爸妈总是说,一切都很好,让我不要牵挂。实际上有段时间我知道爸爸的身体检查出一个肿瘤,他们总怕我担心,不跟我说。我也不敢多问,怕得到更坏的消息。 挂了电话,一个人躲起来,眼泪汹涌而出。 二十一岁过年回家,老房子已经扒掉了。爸爸终于决定要重建新房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的病情,他哈哈一笑,说没事,良性肿瘤,已经切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不经意的抬头,我看到他的双鬓已泛白。鼻头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 岁月要让人承受多少苦难和恐惧,当我们意识到它们存在的时候,却已无力去抗拒。 那年过年下了很大的雪,一家人挤在西边三间小房子里,旁边是未建成的楼房,像一个落魄的钉子户。 除夕中午贴完对联年画,我和妹妹陪着妈妈包饺子,生了火炉,叮当静静地趴在旁边,双眼出神地向门外望去。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大雪正在纷飞,不远处就是华强的家。 暑假的一天华强跑到我家找我,神秘兮兮地说,你家的叮当把我家的大黄强奸了。我大为吃惊,说,什么姿势,叮当站着能够着吗?肯定是你家大黄勾引在先。华强说,反正肯定是你家叮当干的,我弟弟都看见了,我家狗还怀崽了。然后他又有点疑虑地问我,你说,一个狮子狗,一个大狼狗,会不会生一窝金毛? 这个问题最终没有出现答案。秋忙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帮偷狗贼,见狗就吹毒针,等毒性发作就拖上面包车。 当时大黄正在门口拴着,被吹了一根毒针没死透,在地上凄惨地叫了几声,被华强家人发现,偷狗贼见势不妙,仓皇逃走。后来听说这帮人被村民们堵到,毒打一顿后送到了派出所,警察顺藤摸瓜捣毁了两个毒狗贩狗的窝点。 但是大黄却是死掉了,带着肚里不知道到底几个的崽子。 4 我想狗一定也有悲伤的,要不然,叮当怎么会围着大黄的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哀鸣,当人们要把大黄拖走的时候,它又疯狂地吠叫? 可是它又如此的渺小,就像生命之于这世界,甚至都来不及去守护。 它已经很老了,不再随性奔跑,把耳朵甩在脑袋后边像一只大兔子,也不再故意站立起来逗人开心,曾经蓬软的皮毛也变得黯淡无光。 13岁,它像一个老人一样站在生命的末端审视着这个世界,数落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时光。 我二十二岁那年夏天,叮当消失了。 爸爸对我讲他最后一次看见叮当的情形,那天它缓慢地走出家门,越过马路一直向前走去,不知道要去往哪里。爸爸喊了它一声,它停下来,向家的方向看了一会。 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