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嫂的生命在三十天消失 母亲的护工姓张名凤珠。和她从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老公给她取名叫花蕾。花蕾不识字,但人长得有模有样,她的那张嘴更是邻里四方无人不晓。花蕾自己的家四个哥哥,老公家六个男孩,她是俩家十一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孩。表哥表嫂倒是一大帮。花蕾的父亲参过军打过仗,右腿膝盖里留着当年在越南战场上的子弹,退伍返乡。要不花蕾也知道父亲早就冻死在战场上了,哪还轮得到她出生。 花蕾来自安徽。父亲在当地小有名气,母亲也是斗大的字儿不识一个。不知道是当年父母特别疼她,还是重男轻女?反正死活都没让她上学。但是她和老公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哪一样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还有家乡有人出来打工的,有人在外乡闹婚变的,车祸打架、生老病死谁都得来找她帮忙,她也样样摆得平。花蕾后面的狗头军师自然就是我老爸了,她什么事都来问老爸,然后出去掌控局面。所以老爸现在一点也不闲着,每天光是帮花蕾看微信就要上百条。难怪我有时打电话回去老爸没时间接,直言:你打到花蕾的手机上,我们视频。花蕾后面的医学顾问自然就是我了。我己经离开沪城医院二十多年了,她有本事把我医学院的同学都利用的不要,不要滴。我对花蕾说:“花蕾,你不识字都比二姐厉害,你要识个字,二姐都被你卖到哪儿也不知道了。” 说花蕾完全不识字倒也是冤枉了她。至少,我在国内休假的时候不用听气象预报。花蕾每天会抢着冲到楼下去拿报纸,她会看天气预报。阳光明媚,她把小花伞装在我皮包里给二姐遮阳;雷雨天,她把大雨伞塞进我皮包里,“二姐不要打湿了!”家里有个这样的保姆是不是很温馨! 回国第一天,我人刚踏进房门,花蕾就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胸部ct片让我看,“三表嫂咳嗽,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吃服抗生素,二个星期后再去复查。二姐你看是什么病啊?” 这份胸部ct片,肺窗:两肺充满了间质性的改变,两侧肺门明显结节性肿大并压迫了肺门支气管。但是黑白影像清楚显示支气管只有外压性变形、变狭并没有阻塞。纵隔窗显示:多发,多组的淋巴结,把主动脉窗、锁骨上窝、两侧肺门区淋巴结全部填满。这样的胸部ct片一看就会令人眼睛发酸,恶性肿瘤四期,淋巴结转移无路可逃,但是不知道原发病灶在哪里?我建议还要查一个腹部ct。 第三天花蕾说,“三表嫂没力气得晕过去了。” “赶快查查有没有贫血?”我焦急地说道。 果然,三表嫂一送到医院血色素只有4。8,输过二袋殷红的鲜血后,腹部ct检查显示,上腹部肿块伴后腹膜淋巴结肿大。高度怀疑胃癌伴转移,三表哥听了人也马上晕过去了。 三表哥和表嫂他们的婚姻是在打打闹闹中度过的。 二十四年前,这对同命鸟从安徽来到上海。小学文化程度的表哥和不识字的表嫂,摆起了书摊。平时他们踩着一辆破黄鱼车,到处搜集旧书,礼拜天就在菜场边上摆书摊。一到下雨天,他们的很多书就会遭殃。早些年,一轮黄鱼车就是他们的家。没有钱租房子,夏天就睡在书摊旁,冬天在黄鱼车上搭个帐篷。 他们一直不离不弃的干着这份工作,倒使人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他们发过两次财。 那是1997年夏日的一个下午,天气闷热得和平时没有什么异样。在一堆旧货中,表哥居然在破棉絮里捏到了一块大石头。消息传开,有识货的人鉴定,这是一大块光洁无瑕的和田玉。马上有人出十万元人民币收走了。对于这种天方夜谭,小夫妇俩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一块破石头可以卖十万块,那钱一定是假的吧。边上有脑子的人给他们出主意,竟然找到了公证处。下家也不是这么有钱的人,这十万块钱二年半才付清。每次付款都有公章为证。 好事总是成双。第二次是在一个雨天,三表嫂收了一双旧鞋准备自己穿的,可脚就是插不进去,用手一摸,竟是硬邦邦的钞票,数都数不过来,整整八千元。 人生多变,命运多舛。两笔横财后,他们的贫穷生活并没有改变。几个月后,却为18岁的儿子因肝硬化而奔走投医,十多万元在庞大的医疗费前杯水车薪,结果人财两空。三表哥这时也不再守业,天天在麻将桌上,赌得精光,喝醉了回家就打老婆。三表嫂一直有着农村妇人的耿直和毫不畏惧,每次与老公打得难分难解。 老公不务正业的日子里,三表嫂挑起了家里的所有重担。 她起早摸黑的卖过蔬菜;给人看过鱼摊、水果摊;做过早点帮手;花蕾有事时,她还到我们家里来顶过三个星期的保姆工。母亲还挺喜欢她的,“三表嫂做事有脑子。”母亲曾经这样说道。 她一年做到头,从来没有一天休息,也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 最近两年,三表哥有改邪归正,做起了上海滩上搬家公司的搬运工。三表嫂,上午做钟点工,下午开起了棋牌室。这个棋牌室,说穿了也就是来打麻将小试手气的老年人。但是她的棋牌室有明文规定。 (一)每锅赌注不得高于50元。 (二)不许在台上抽烟喝酒。 (三)可以免费提供一顿饭菜。 (四)晚上十点必须关门走人。 醒目的白底黑字毛笔字是老爸写的。当然,以上全是三表嫂的意思。三表嫂现在很有生意头脑,小赌小输不伤和气。给客人免费吃顿饭是想留住他们。 一个农村妇女的吃苦耐劳终于使她撑到胃癌穿孔出血而倒在棋牌室。三表哥现在捶胸顿足的后悔啊,一定要救老婆。他叫花蕾赶快送五万块钱到医院来。 三表嫂一直住在医院的急诊室,她不吃不喝,还不断地呕吐,连胃管都插不进去。我去找认识的医生打招呼。医生反而让我劝他们回家吧。医生跟三表哥说,“这个病是没法治了。”三表哥义愤填膺,“医院不就是要钱吗?看我们穷就不治了吗?”我心平气和地给他解释了半天,胃癌晚期,完全没有手术指征。而且三嫂这种情况就是开了腹也是关腹,何必要去受这份罪呢?挂了电话,他又到医生那里大吵大闹,他现在完全失去了理智。到处借钱一定要争取老婆能开刀。对于他的横行霸道,医院把花蕾找去了,花蕾说:“我完全明白三嫂的情况,我家二姐已经跟我说过了。” 三嫂越来越虚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她的女儿却从来没有去看过她,怕是离开了工作岗位就会丢了工作。我跟她说,“母亲都病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赚了钱能救活母亲吗?” 女儿来到床边的时候,三嫂突然睁开了眼睛, “回去吧,带我回去吧。” 又转过身来对三表哥说:“我走了,你再讨老婆千万不能再打人家。” 说完,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病房里留下了这对父女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在我回state的那天,人还没出关,就收到了花蕾的微信,“三表嫂走了!”这个可怜的忍辱负重的女人,从发病到走的那天刚好30天,离她47岁的生日还有九天。 多少人羡慕大上海霓虹灯照,多少人为之拚博一生; 多少人面向黄浦江独对余晖,多少人知道居大不易; 多少人穿过人群生活在弄堂,多少人体验形色疲惫; 多少人半生羁旅他乡成故里,多少人故纸终已成灰; 梧桐老,光影低回。愿三表嫂的灵魂在她努力付出过的土地上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