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对故乡怀有深厚情结的人。童年在乡村长大,每日在田野里奔跑,在小溪边玩耍,扑蝶捉虫,采花戏风,即使一??人在盛夏的时光里,孤孤单单地在树荫下看一本早已翻旧翻残的童话绘本,也从不觉无聊和厌倦。后来,随父母迁入小城,被送进七八里远的小学读书。在住所的附近认识很多新朋友,傍晚,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跳皮筋,丢口袋。熄灯时候才回到自家院子里,彼时,母亲房间的灯永远亮着,她在屋子里缝衣服,做棉鞋,织毛衣。母亲那个年代的女子,都是极为坚强的,不会为生活的困苦紧锁眉头,亦不会长吁短叹,她们只是非常忙碌。 我那时候非常喜欢家里的小庭院,四周用木栅栏围着,院子里三分之二的地方都用来种植蔬菜。母亲那时和我现在的年纪相同,在邻居那里购来各种菜籽,装在屉布里,每日洒水保持湿润。过不得几日,菜籽发芽,就被一一点种到犁好的土壤里去。土豆是需要栽种块茎的,茄子辣椒需要栽秧苗,小葱的种子要在十月前撒到池子里,秋阳一晒,就纷纷钻出地面,绿茸茸的极其可爱。不久后的秋霜会打蔫了它们,但是无碍,来年春风一吹,首先绿起来的就是它们了。 父亲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樱桃树,春天一到,就开出粉白色的细密花朵,风一吹,花瓣儿飘飞,留下米粒大小的可爱胚胎。我最喜樱花开放的时节,假期时,就搬了小凳子在树下看故事书,书香与花香搅拌在一处,不觉心怡。樱桃红时是要看着鸟雀来采食的。这些贪吃的家伙,一边吃一边啄,几只鸟吃饱飞开,树下早就红殷殷一片了。 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喜欢站在屋檐下静静地听雪坠落的声音。那时,小小的心里饱含忧伤。雪落在来不及捡拾的蔬菜的枯干叶片上,簌簌有声。偶尔一只觅食的野猫从院子里穿过去,时而低头轻嗅,时而用力耸动身子,抖落雪花。在静寂的夜里,轻轻唤它,它警觉地站住,转身,回头,眼眸里发出比雪还清亮的光芒。然后,飞快遁去。它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覆盖了。 进城后,母亲依然做着从前的工作,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车站赶早班车,下车后再步行十里到达工作地点。晚上依照此路线原路返回。有时因为忙碌,她常常赶夜路回家,沿着铁路线孤单地走。幸好,周边的人们都认识母亲。她不害怕走这样的夜路。或者,不能去害怕。母亲最后一次走这样的夜路,也是个大雪天,父亲在家里做好饭菜,破例没有去接母亲。等了很久,也不见母亲回来,这才急了,穿衣刚要出去,就听到院门被急促推开的声响,我们都跑出去,母亲已跌倒在门口,浑身都是雪水。那天,她在走了几年的家附近的路段上遇到了坏人,幸好母亲身体强壮,与坏人厮打数十个回合仍没有妥协,恰好,一辆拖拉机开过来,母亲大声呼救,终于赶跑了坏人。然而母亲受了很大的惊吓,在家里整整躺了一个星期。发烧,咳嗽,失眠,很久才慢慢得以康复。 父亲对那晚的事感到十分自责。虽然他连夜去报了警,警察亦连夜来家里做了笔录。但因母亲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其他损失,又是夜晚,母亲看不清坏人的相貌,无法确切追踪,最后不了了之。母亲病好之后,将所有的衣物进行了清洗。那天,阳光很暖,母亲的棉衣却依然被冻成铁板一样,直愣愣地挂在院子里的洗衣绳上。后来,父亲亲自去辞了母亲的工作,他们终于脱离了故乡的影子。 我那时不懂世间的险恶,只是躲在床边睁大眼睛看母亲一脸一头的泥水。原来,一??人的童年时是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的。恐惧是成年后才慢慢积疾在心里的产物。我长大后越来越加深了对生活的恐惧感,怕父母生病,担心爱人的行车安全,亦揪心孩童身体的任何不适。时常夸大事情的严重程度,经久不安,内心充满焦躁的负面情绪。我却很少恐惧自己。很多次,欢喜地想到死亡,想到来世。会流泪,会看到樱花繁茂,亦如童年时候。 曾经,在那个院子里和父母生活了四五年。极其快乐,是简单却富有的快乐。我后来经常和母亲提及那个院子,却不说她的痛处。她偶然也做沉思状,说那些年好难啊,经常吃了这顿会想着下顿。她后来却喜欢乐呵呵地笑着说,你们兄弟俩那时候还小,我就愿意看着你俩在一起疯闹,满院子都是你们的笑声,真好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