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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这个东西
 
 
修改时间:[2017/01/07 22:07]    阅读次数:[430]    发表者:[起缘]
 

  我总认为头发是人身体上唯一妆容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东西。说头发是“东西”而不是器官,是因为从没有见过割掉人的哪一个器官而没有什么事的。早些年听说头发还有保暖、散热、保护脑袋的作用,但现代人天冷有棉帽、有供暖设施,天热有凉帽、遮阳伞、有空调,工作场所也配备专业劳动保护设施,所以,在现代社会里头发的实用功能实在微乎其微。果然医学理论解释头发是皮肤的“附属物”,可见其生理意义着实不大,想剃就剃、说剪也就剪了。倘若那天心血来潮,干脆全部剪除,弄个秃瓢,铮明瓦亮,光滑简洁,权当感受一回“天凉好个秋”的清爽,张扬一把“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个性,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像同为皮肤附属物的指甲,可以保护手指,协助完成抓、挠、挤、捏等重要动作,平常剪去少许即有不适,万不可全部清除,其功能明显,作用突出,确是少不得的。

  以前读《孝经》看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以为古人大约是不需要理发师的,但也疑惑他们头发长了、乱了该怎么办?毕竟“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历来公认是丑的形象,“白发三千尺,缘愁似个长”,也难免会给人留下邋遢、落魄的印象和深重的愁容。其实,古代男女均留长发,也须盘发,只是盘发的样式不同。虽不剃发,但男女经常梳理、美化的流程并未缺失。平常人家总要用皂角、淘米水之类天然“洗发水”经常清洁头发,再用梳子或篦子梳理齐整,盘束成髻,方好出门,名曰“沐发、梳栉”。这项工作步骤简单,发式固定,技术含量并不高,加之经常*练,想必是熟门熟路、举手之劳,都可由本人独立完成或偶由家人帮助完成,的确是用不着理发师的。英雄花木兰凯旋归家,不也是自己动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么?富贵人家对发式会有一些特别的讲究,慢慢就养了专门帮他们梳理头发的人。《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也说南朝梁的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其中大约就有了“理发师”的雏形。专业理发师当然技艺娴熟,作品美观,特别的发型也算上流社会的一个标志,肯定会引领审美的时代潮流,产生巨大的社会需求。如此,专业理发师走出朱门大院、步入寻常人家,继而不断推陈出新、发扬光大,真正成为一种人人都离不开的社会职业,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可见,从古到今,无论是否剃发或有无专业理发师,头发妆容的美学意义一直存在。

  如果你就此认为古人的头发仅有妆容作用也是大错特错,其实他们长期视头发为生命的象征意义是远大于妆容作用的。数千年来汉民族蓄发而不剃头,即是自然掉落的头发也要仔细收藏,精心保管,直至自己亡时才一同随葬,“托体同山阿”,不可随意毁损,就是遵从孝义、珍爱生命的一种文化传承。相反的例子也有,历史上就有一种叫做“髡刑”的侮辱性刑罚,这个刑罚就是不直接伤害罪犯的肉体,也不限制罪犯的自由,却是通过割发在精神上、人格上打击、折磨罪犯,让人生不如死。《三国演义》第十七回载有曹孟德“割发代首”的故事,后来总有人认为是曹操奸诈的一个明证。其实,我们如果能设身处地来考量,曹操为取信于民、借势立法,自受“髡刑”,也算是赌上了自己的“血”本,其诚心可鉴,应无诈可言。至于“结发夫妻”、“束发托身”、“投丝慰情”等说法和民俗,都是以割赠头发的隆重形式,寄托了古人生命的重量和情感的全部,其寓意不可谓不深。

  汉族的发式后来也经历了血雨腥风的考验,而且长期积淀形成了丰富绚丽的理发文化,但头发的象征意义终于还是在残酷的武力镇压下,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特别是满清入关,为达到完全统治中原的目的,颁布了“剃发令”,将汉族束发为髻改为金钱鼠尾,也就是把四周头发全部剃去,仅留头顶中心的头发,其形如金钱,而中心部分的头发则结辫下垂,形如鼠尾。强制下令男子一律剃头梳辫,就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作法,当时游走在街头的公人肩上,一边热的剃头挑子另一头却是挂了刀的。这景况应该是满清实施文化征服的一种手段,也是头发象征意义消亡的开始。辛亥革命后,临时政府明令剪辫。在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里,对这个时期以剪辫子为重要革命标志的故事和情节多有描述,其中寓意也极深刻。但被革命党人强迫剪去辫子的阿q最后的被杀,多少还是与理发有关的。当剃不剃头、留什么发型与砍不砍头、留不留命等同时,历史上的这种所谓理发就变得万分惊悚和恐怖。可见,头发象征意义的渐渐淡去,伴随着发式的变化,也是一个非常漫长而血腥的过程。

  我从小就害怕理发,这景况虽然与砍不砍头无关,但由此留下的心理阴影确与砍头的恐怖并无二致,至今仍不能完全消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我记事起每每都是被父亲强拖硬拽、恩威并施,才前往镇上唯一的国营理发馆,被按压在冰凉的铸铁转椅中等待理发的。那位满脸横肉的中年女理发师想必早已厌倦了小镇每个平民的头颅,亦如她每天的午饭都是酸菜搅团一样,令她一点也打不起精神。父亲照例对她满脸讪笑,不断恭维,我自然是做不得声的。她过了许久才很不情愿地从火炉旁的椅子上起身,冷着脸放下手中的大茶缸子,一语不发慢慢踱来,又在身边的工具抽屉中不断翻腾,半天还是不见动手。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在我即将昏昏睡去的紧要时候,她突然自我身后向前方用力抖一下那块自投用以来从未洗过的围裙,“啪”的一声爆响,一股冷风掺合着发屑、水沫扑面袭来,又随冷风纷纷落下,那块肮脏的围裙就盖在了我身上。但她横扫一切的气势,犹如她所拥有的国营人员的身份一样威严肃杀,先自让我怯了三分,哪里还有睡意。接着,当她在我项后将围裙带勒紧打结时,被前面理发人洗头淋湿的围裙,密实地包裹了我的脖颈,冰凉湿腻,浸入肌肤,不觉就打了一个寒颤。加上脖子受限,呼吸不畅,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灵魂就又悄悄溜走了三分。接着便听到身后传来剃刀与荡刀布来回摩擦的声音,虽不急不慢,声音细小,但刀锋的寒光分明在摩擦声中不断闪烁、扩张,步步为营,声声紧逼,冷气森森、杀气腾腾的恐怖氛围便不断浓郁、深重,不觉间好似进入了屠宰场,不由人头皮发凉,毛发倒竖,浑身惊出无数鸡皮疙瘩。待这三分精气被掠出躯壳,幼小的我想必就真如待宰的小羊紧闭了双眼,瘫作一团,到最后迎接剃刀的实际仅剩一口气了。

  这样恐怖的理发经历大人是无从感受的,但也正因此故,我的反复求救和奋力抗争也没能动摇他们继续“折磨”一个孩子的决心。这样恐怖的故事一次次重复上演,无疑会不断加深和放大心灵的恐惧,折磨稚嫩的神经,但同时也会强化抗争的本能和叛逆的勇气。当渐渐长大的少年终于有一天不能被大人顺利捉到手的时候,父亲终于妥协了。他忍痛用可以给我理发50次的大价钱买回了一把手推子,他说他要练*理发,不再强拽我去理发馆了。果然,其后在家中理发就顺利轻松多了。虽然围上围裙的时候也会有恐惧感,但围裙的带子可以勒得松一点,有不舒服的时候也可以马上告诉父母,心中是有底的;虽然手推子的刀齿常常会夹了头发,被连根拔下,也疼得龇牙咧嘴,但总知道是坐在家人中间,断不会有杀头的恐惧;虽然父亲理发技术进步很慢,小平头一贯被开垦成一层层的“梯田”,总也不平整,但那时的孩子谁也不会过于关注谁的形象,即是被好事者就此讥笑几句,不过几天,那方“梯田”也就渐渐隐退了。父亲在我头上*练理发技术很多年,虽未出师,但他独特的作品每每被我顶着,出入校园班级,混迹小镇街头,直到读完高中。

  当我开始再度光临理发店的时候,国营理发店早已销声匿迹,那些早年拥有“国家”身份的理发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者采用什么方式谋生了,取而代之的个体职业人士如过江之鲫,铺天盖地占满了街道,他们已把头发的妆容事业折腾得朝气蓬勃、光怪陆离。你有时甚至会怀疑,小镇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脑袋供如此多的店家来处理?不用说剪、剃、烫、染的理发手段和男女理发的款式如何纷繁、炫目、大胆和出人意料,也不谈店家的笑脸相迎、客走相送的温情服务,更不用介绍由理发拓展出的美容、美体、按摩等新业务,单瞟一眼满大街理发店的店名,就能一窥这项事业的繁荣和壮观。传统一点的理发师自然崇尚技艺,最期望店名能昭告自己手段之高超,就有了“首艺”“顶剪”“根根精”“精剪刀”等等招牌;“剪吧”“剪爱”“剪梳坊”“一剪梅”等店名则明显流露了店家浓郁的文艺气息,每从门前经过,总忍不住要多瞅几眼店主,希望领略到他们的文化气质;个性一点的门店喜欢在耳熟能详的名字中喻含自己的特质,诸如“从头剪起”“顶头尚丝”“今日说发”“佳剪陈除”等等,挂这样的招牌果然会收到先入为主、不同凡响的广告效果;貌似舶来品的“梦丽丝”“发艺沙龙”“瑰丽丝”“玛雅造型”等等,还有其它带有外文字母的店名,自然洋味十足,寻找国际化路子的目标十分明确;至于“最高发院”“瞎鸡巴剪”“飞发走丝”“无法无天”等等这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店名,也堂而皇之挂在街上,亦没有见倒闭的迹象,真不知道这样的理发店会招徕什么样的客人。

  仔细想来,理发师(现在多称作美发师)真是现代社会一个非常好的职业。首先入职门槛不高,没有职业资格、学历要求,技能型工作,熟能生巧,多练*就可单独执业。其次,工作稳定,受人敬重。属千百年来未曾消亡的古老职业,现代社会依然能够与时俱进,蓬勃发展,前途光明,无失业之忧。其三,工作量饱满有保障。不论男女老少,达官贵人,凡夫俗子,三教九流,头发总会长长、长乱、长得自己不喜欢、别人看不下去,他们按时主动找你联系业务、修理头发,就像太阳落下去一定还会升起来一样,没有任何悬念。如果恰逢单位重大活动、庆祝庆典或家有喜事,大多数人还会打破惯例,提前把头发格外打扮一番,也算意外送上门一个大买卖。其四,职业没有风险,不用担心事故、灾害、伤害,除非杞人忧天。最后的一点才是重点,也是主要优势,理发师是高收入者。只要真心对待顾客,取得他们信任,特别是取得有闲有钱女顾客的信任,任何带有进口、高科技、高附加值噱头的美发手段都能卖出,收成自然不会差。但是若说理发师职业一点难度都没有,也不全面。高明的理发师最有科技含量的要求和素质,就是一定要有良好的沟通能力。如果不能走入客人的内心世界,顾客缺乏起码的信任和认可,谁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脑袋交给外人?意聊兀?/p>

  俗话说:“当着和尚别骂秃子。”虽然现代社会有头发而装秃子的大有人在,而且有很多还是光鲜的名人,的确也没有人骂他们“秃子”。但普通大众骨子里还是很怕自己没有头发,成为真正的“秃子”。一次在一家理发店等待理发,排在前面的是一位中年男士,他是那种谢顶得厉害的状况,我断定在“四周一圈铁丝网、中间一块溜冰场”的困难地方,实在是没有文章可作的。但年轻帅气的理发师,对他嘘寒问暖,循循善诱,硬是一步一步把自己宏大的“装修计划”成功推销了出去。实施过程中,他把他左鬓稀疏得能数得清的唯一一绺长发,一根一根仔细撩起,依然各种剪、吹、烫、染手段用足,各种膏、蜡、素、油美发护理剂用过,最后才向右梳倒,遮盖在脑门前。这样,真就有了一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思,算是当了门面。当然,流程繁琐,耗时不少,费用不低。其间,我也曾担心他仅剩的那一绺长发,如果经受不住如此豪华的“装修”折腾,意外全部断掉该咋办?但它们还是顽强地挺到了最后,一如它的主人般坚定和自信。后面,看着此兄在理发师躬身相送下,抬头挺胸,满意而去,心中多少有点为他鸣不平。到自己理发了,便与理发师调侃:各行各业,均计件取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似我等头发稀少者理应价格优惠,而浓密厚重者当价格上浮,方显公平。他则笑答,行有行规,你情我愿,公平买卖。若似你这般说,头发稀少者回家自己处理,或干脆削发受戒,无欲无求,不用花费,岂不更好?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物质条件好起来的老百姓,对美好生活奋不顾身的追求,才是理发行业繁荣兴盛的根本动力。

  经历过“理发革命”、“头发斗争”生死考验的鲁迅先生,生前非常珍惜时间,常常好几个月都顾不上理发,朋友们一再提醒他该削一削自己的“地球”了,他则笑答:“噢!我掏钱包,给你们好看?”说罢依然。其实,一个人若有了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洒脱、这样的从容,头发与其,皆像所有身外之物一样,的确是个去留随意、可有可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