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留下的痕迹 势必有一天,我会悄然离去,像一朵云一样远游,像一滴水一样流逝。我如一缕青烟的灵魂,还会回到村庄,在村庄上空默默俯视。自己曾经留下的痕迹,擦拭不掉的气息。还有没有收割的庄稼,我钉在墙里的一个楔子,埋在外墙旁的一根拴牛桩,不知道还会留存多少年。 乡路上,我渐渐长大又渐渐失去力气的一双脚,在路中间走过,也曾为躲避比我庞大的家伙,走在小路边缘。脚印夹杂在牛马的蹄印中间,也会踩在羊蹄印的上面。那些脚印是我难以辨认的,但是它一定存在。我忘记了是四季中的哪一天,是生命中的哪一日,是我在尘世的哪个时辰,我如一切生灵般走过,学着它们在路旁撒尿,自己闻不出味道,我的世界没有疆界。 年复一年种植的几垄玉米,那些田垄一定记得我的气息。我埋下种子,又覆上土,坐在那里久久地等待一场春雨。授粉时,我仰脸期盼一场微风,看雄花飘落,子房颤动。我把一垄垄草都铲净,可是那些草又在我的身后瞬间长出来,就像我的头发。午饭吃的粮食,落进土里,再也长不出庄稼。我在夏日高高的玉米地里蹲下又把裤子提起,附近的几株玉米会长得格外茁壮。我曾经让一片土地葱郁,也曾让一片土地荒芜。 老屋的土墙,我每年秋天都要抹一层新泥,多少年后老屋坍塌,会看见一层层的痕迹,就像树的年轮,记录着我的年月。土垒的院墙,有我一锨锨堆垒的泥巴,就像黑色的植物,长在墙体里,长过了我在世上的日子。我贴在门旁的对联,铁门上的福字,一年年新鲜,又一年年老旧。 我在门前的柳树上刻着自己单薄的名字,如今早已长大长高。被依稀记得我的人看见,会说这是个村里识得几个字的人,他们说起我的名字,就像说一株草一样淡然。一场又一场的雨,把我的名字擦拭干净,可再没有人叫起。我风一样的自己,会在空中对着我的村庄微笑,并且致意。 (二)消失的村庄 我出去没多久,好像只是一瞬,等我再回来,我的村庄消失了。找不到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家园,我的老屋不在,菜园子不在,我每天走过的小路也找不到,我半掩着的家门呢?我的亲人又在哪里? 如今村庄上是平地拔起的高楼,宽敞的街道,铁柱的栅栏,我看见无数的坚硬,看见锋利的东西,不停地刺向我。我古朴柔软的村庄,梦一样消失了。我看见几个熟悉的老人,站在向阳的高墙下,不停地张望,他们对我说:在等待远方回来的孩子,他们找不到家门啊。 住在鸟笼一样的楼房里,他们觉得并不舒坦。牛羊都卖了,陪伴好几年的牲畜,早已不知去向。每日喧闹的鸡鸭都已杀掉,那条大黄狗也被人牵走,就是深夜跑回来,也找不到家门了。那些农机具也废铁一样地送了别人。他们什么也没有,甚至内心的图景都荒芜了,他们越发地看不懂很多事,更挡不住很多事,茫茫然就等着垂垂老去。 村西头的那棵挂着红布条的老槐树,被推土机推倒,半腰被截断,说县城开了一家高档会所,放在大厅里,被西装革履的人欣赏。它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深深的根须,埋在村庄黑黑的土里,依旧生长。水泥钢筋灌注的村庄名称,也被推到,斜卧在沟壑里,那是整个村庄的疼痛,更是一个时代的疼痛。一个生息的村庄在大地上消失了,它的名字也将在新排版的地图上抹去。 村庄的孩子从远方回来,再也看不见低矮的屋檐,看不见檐下的燕子,看不见鸡架里的一群土鸡,还有哞咩的牛羊。菜园子被水泥钢筋厚厚地盖住,再也长不出黄瓜、番茄、菇娘,甚至一棵草。篱笆上的牵牛花永远地消失了,向日葵金色的花盘永远躲进梵高的画里。一切都消失了,游子找不到故土,成了尘世上的孤儿。
(三) 总有东西在落 走在村庄,我感觉空中有东西不停地落着。有时落的东西很轻,有时很重。最初,我看见树叶在落,绿色的,黄色的,褐色的,有的叶子我认识,有的不认识,像很遥远的一棵树上的叶子。还有很多细小杂物,不停地落下来,在空中划着弧线。风中的纸片上写着我读不懂的字句,顿然觉得世界的陌生。 一场雨从天上落下来,雨滴砸在地上,地上开出雨水的花朵。我仰望天空,不知道天河在多遥远的高度,一场雨在天庭要酝酿多久,一滴雨要走多远的路途。冬天一场雪飘下来,大地染成洁白,我不知道高空是怎样的温度,六角的雪花是经过怎样的炼狱。天上是否还有另一个我们不认知的世界,却从不落下来一枚羽毛,一声话语。 村庄的白天,有阳光落着,一棵树的影子变长又变短。也会让一个人的脸庞变成古铜色,灼伤稚嫩的皮肤,那些阳光是没有声音的。夜晚,月光落下来,带着潮汐的凉意,落在每个屋檐上,也落在每个人的心里,深深的夜里,侧耳静听,你会听到很多东西从空中落下来,声音微弱,却展着巨大的翅膀。白天,你什么也没发现,可是有很多事在默默改变着,多年以后你才会知道。
田野上,我看见植物的叶子落满灰尘,那些灰尘一样多地落在我的头上。一场雨冲刷着叶子,一场雨淋在我的肩上,使我的灰尘更深,我拍打不净肩上的尘土。一场一场的风中,我看见沙土不停地落下来,我躲不开很多东西。经年的岁月里,土从空中落下,老屋更加低矮,一个人也会慢慢被尘土压弯脊背,就像深秋的一株庄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