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地头死过许多看田的人。 尤其是夜晚,林子里吹来哗哗的风,一株株麦子拥拥挤挤地摇晃着,虽有些烦闷,但如果仔细地听却也能自成曲调。看田的汉子们最容易在这个时候合眼睡去。 这几年天下太平,饥荒还没有出现过,更没听说过什么流民会在半夜里揣几把镰刀来偷粮食。但毕竟是一年的心血,麦穗已经黄到垂头的时节,如果不来看一看总是觉得不放心的。 父亲就是这样,忙活了一天后,又嚷着母亲早做晚饭。 他吃饭总是很快,却不会有一点面和菜掉落下来。所有的汤都会喝个干干净净,什么饭都是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 从小到大我总是对他很怕,尤其是在田地里,他总是要我跟在身后,一步不离。 夏天的草地总是绿油油的,草叶上的阳光也亮的刺眼。 我总会躺在上面,将额头枕在胳膊上,翘着双腿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 天空没有云彩,眼前却有蝴蝶,一只只徘徊在我的眼前。 四周的花儿比蝴蝶的翅膀还要美,躺着时花差不多和人一样高,轻轻一扭鼻子,各种的香味都给吸进来了,这时候我总是捂住鼻孔想把它留存在身体里。 农家的孩子童年都是在田地里度过的,但我对田地的记忆最深刻的也只有这些了。 因为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揪起我的衣领将我一顿教训。 他手中的镰刀槟总是不留情面,好几次将我的腿竟然抽出了淤青。 晚上睡觉我总是偷偷地脱掉裤子,因为母亲看见了,不仅不安慰,反而会絮絮叨叨地再次训斥我一顿,说我又惹父亲生气了。 不知何时,那片美丽的草野竟然让我充满了厌恶。 今天,父亲却要去那里了。 不过他可对什么花草蝴蝶一向都熟视无睹,甚至是视做仇敌。 再好看的花只要出现在麦田里就是麦子的敌人,更是他的敌人。父亲的麦田里除了麦子便是土,偶尔发现几株很漂亮的野草,却发现它们已经被挖断了根,只有几片叶子掉在泥土里,准备做泥土的养分。 父亲就是这样的绝情,连母亲也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父亲走后院子里一下空荡荡的,一切都仿佛轻松了好多。只有母亲,埋着头坐在台阶上缝着针线。 她对我还是一向很仁慈的,父亲明早才回来,那么我可就有一整个自由的夜晚了。 邻家的女孩小我一岁,这个时候总会在溪头洗着衣服。 我何不去找她呢? 这明朗的月亮,眨着眼的星星,轻柔的暖风。 一想起那清澈的溪水,她的模样一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了。 “嗨!” 我悄悄地走上前去,蒙住她的眼睛。 曾经多少次,在这无人的地方我多么想抱一抱他,担我怕的却是抱她一次她便会永远离我而去。 她的手被溪水浸得通红,冰凉的手指急忙掐住我的手背。 “喂,是我啊!”我撒开手,站在她的面前,一脸得意的怪笑。 “于江,你吓死我了……”她垂着头,脸庞上羞涩的绯红若隐若现,喉咙中快速地挤出这一句话。 她依然垂着头,一声不响地整理着自己并不凌乱的长发。 “瞧把你吓得!”我说道:“你们女孩子就是胆小。” “胆小?”她跺跺脚,突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却又闪过一丝羞涩的微笑,说道:“你这么大胆怎么不去杀掉那几只狼,只会来吓我这个弱女子。” “什么,哪里有狼?你就知道开玩笑。” “开玩笑?”她扔下手里的衣服,严肃地说道:“就是地头上时常出没的几头狼,最近麦子长得很高,不容易发现啊。不过它们吃人可是真的。” “吃人?” 这个词语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但是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被狼吃掉呢? 我还在思索着,她却已经转移了话题,说道:“怎么,今晚谁给的胆子敢一个人出来啊?” “我父亲,他去地头了,不在家。”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又让我联想到那几头狼。 我的脸庞阴沉着,一个字也不愿意再说,只在脑海中想着我的父亲。 “哎,不说了,我该回去了。”她装好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过我的面前。 “喂,我说,你要是有胆量,就真的去杀掉那几头狼,别再来吓我啊。” 走了好几步,她突然说出来这样一句话,那带笑的脸庞望着我,让我不知道是对我的讽刺还是鼓励。 回家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回忆起她的声音,还有她的身影。 母亲早已经睡了,却留着一盏灯给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会打翻什么东西不成?还要她这样小心。 “噗!”我用力地吹了蜡烛,却不料那点火心仍然在冒着烟,一瞬间,一股火苗又蹿了上来,直挺挺地在我的眼前跳动。 “怎么回事?”我惊得靠在墙上,却见黑沉沉的屋子里,一个身影正从火光中缓缓飘动出来。 “父亲,是你吗?” 我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那身影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田间地头,有狼有狼……” 这身影颤抖个不停,一阵阵鬼魅声传入我的耳朵。 “儿啊,怎么了!怎么了!”一勺冰凉的水浇在我的头上。 天已经大亮,母亲颇为气愤地看着我,说道:“叫你逛到大半夜,怎么样,做噩梦了吧,害得我一夜没睡好。” “怎么回事?是梦?”我问了一句,却再也没有开口。 因为母亲突然呵斥道:“你父亲这个老不死的,今天还不回来。” 平日里她是不敢这样称呼父亲的,怎么今天就随口而出这样的话。 我只感觉浑身颤抖,牙齿在不停地打颤。 邻家小妹的话突然突然袭上我的心头。 “田间地头,有狼,有狼……”这鬼魅的声音更让我头痛剧烈。 一路飞奔到地头,金黄的麦子轻轻地晃动着,浓郁的麦香味直钻我的鼻孔。 但我不敢呼吸,只管惊慌地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父亲,父亲……” 惊慌地呐喊中我被一个东西所绊倒,原来那正是,父亲! 是父亲的骸骨! 他睁着眼,瞪着没有云彩的天空。脖子上的鲜血染红了绿油油的草地。 他的全身已全是骨头,我能够看见的只有不再流动的血! 我头痛欲裂,望着这花草宜人的地方,才发现这里正是童年时玩耍的草野。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我独自在这里了。 “田间地头,有狼,有狼……” 这鬼魅般的声音是祈求我为他报仇,还是让我为了自己的安全而不要再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想什么。 也许唯一能安慰我的只有邻家小妹的身影,还有她带着微笑时的话语。 “你要是有胆量,就真的去杀掉那几头狼,别再来吓我啊。” 她说这句话时是带着笑的,不管是微笑还是嘲笑,此刻只要想起她,想起她的声音,我就愿意做这句话的奴隶。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一边想着她,一边含着泪说下这老生常谈的话语。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邻家小妹应该已在溪前洗衣。 一丛丛麦子被染得黑沉沉的,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我浑身的热汗被风吹得瑟瑟发冷。 一阵嘈杂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几只巨大的身影一摇一晃地走了出来。 月亮渐渐从云堆中推移出来,微弱的光亮洒在地面。 一只只狼,细长的牙齿如同锋利的刀子般垂在嘴边,鲜红的舌头一甩一甩地驱散着燥热。 一滴滴涎水落了下来,声声脆响的草叶仿佛要破裂一般。 “不要怕,不要怕。”我告诫着自己,脑海中充满了邻家小妹的样子。 我大吼一声冲了上去,纵身一跳,竟然骑上了一只狼的脊背。 父亲的镰刀稳稳地抓在我的手中,尖锐的刀刃带着暗淡的月光一闪而过,一下子扎破了它的头颅。 一股鲜血飞溅在我的脸庞,那血中的火热仿佛在宣告着我的胜利。 这只狼伸直了四肢,身体已经僵直。 还有两只,我挥动着镰刀冲了过去,其中一只正一跃而起,锋利的牙齿对准我的脸庞。 我禁闭双眼,将镰刀迎着它的面孔劈了下去。 没想到刀刃正扎中它的鼻梁。 它从半空中落下,四只腿惊慌地蹬着地面,不久也像那只狼一样浑身僵直。 只剩下最后一头狼了,我激动得只能够听见我的心跳! 它额上一道白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突然张开大口,前爪向我的肩膀猛扑过来。 我急忙俯下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将镰刀护在身前,圆睁双目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 它细长的鼻孔中呼出一道白气,一声咆哮后陡然一跳,那速度实在是快,一瞬间已经将我按在它的爪下。 我的浑身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发散了。只有两只肩膀苦苦地支撑在地面。 我咬紧牙齿,伸长胳膊,两只手高高地举起,将它的牙齿阻隔在外。 但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因为它的身躯实在是沉重,如同一块巨石,已经让我越来越喘不上气来。 也许我要死了,带着遗憾去见我的父亲。 但我还有母亲,母亲…… 在这样的惊慌中我竟然能清晰地想起母亲的脸庞,我开始幻想起她伤心的样子。 但我想知道邻家小妹会不会伤心呢? 毕竟我是杀了两只狼的,也许看到我和两只狼的尸骨,她会确定我是一个勇敢的男子。 不行,无论怎么样还是要试一试的,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不断地告诫着自己。 顿时,我的右脚充满了力气,向着狼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上去。 它的腹部完全敞开着,没有任何保护。在我的右脚踹过去时,它带着一声尖锐的哀鸣重重地落下。 不由分说,我的镰刀已经扎向了它的头颅…… 又是一个中午,我担着三只狼的尸体和父亲的骨头摇摇晃晃地进了村子, 火热的阳光下村民们一个个向我聚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要看我收获的狼皮。 邻家小妹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她摸着光滑的狼皮,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惊讶声:“于江哥哥,你好厉害啊!” 这一次,大庭广众下,我终于毫无顾忌地抱住了她,“小妹,我的爹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