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乃高原荒山。 天之蓝,净如洗,一碧万里。偶来白云作画笔,摹龙描蛇,幻雏化蚁,演化世间万般奇;山之高,接青霄,大势峥嵘。常有灵狐筑穴巢,呼伴引朋,刨鼠擒鸟,欢喜自在乐逍遥;地之阔,育万物,无始无边。既见麋鹿戏其间,嚼花食草,缠舌倚颜,情重意深相依恋。如此造化神秀之地,岂非世人梦中仙境耶?奈何!天之蓝,却无鹞鹊争鸣,无莺燕纷飞;山之高,却无幽谷传响,无盛木成林;地之阔,却无花草满园,无蜂舞蝶语。人在山间,孤苦寂寥。环眼四望,无人无烟,无灯无路,无念无思,无桑无竹。百十里路莫知人语,十数座山不闻鸡犬。天堑不止一座,鸿沟恐有万条。光溜溜破壁残垣,猿猴愁渡。灰茫茫褐土黄沙,车马难行。恶风常来,大雪偶至。来一趟风,便石走沙飞,一个个小龙卷,呼啸着、旋转着,下接幽冥,上通九天,均是擎天一柱。下半场雪,那银装素裹,一座座睡罗汉,幽寂的、空瞑的,神至地府,意达灵霄,皆道我佛如来。夜幕冥冥,不辨西东。山风萧瑟,其声呜咽。残狼嚎啕,其声哀绝。卧枕只觉冷意幽幽,入梦则思孤苦茕茕。叹曰:此地前人不曾至,后世更无后人来。 七月七日傍晚,妖风忽至,层层黑云压顶,天降大雨。 此雨其实也担不得一个大字。 若在巴蜀之地,盛夏急雨而至,雨滴恣意挥洒,其状若豆,其势如箭,击中瓦片窗沿,蓬蓬作响。水汽蒸腾之间,天下茫茫然一片,仿若九天仙雾落人间。雨幕如渔网,绵绵密密,纵横交织,行人如游鱼,避不得,挣不脱,可谓之大。 此雨就温柔了许多,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如春闺伊人之梦,带着一股慵懒的气息。 但此雨也应该称得上一个大字。 初时暖阳普照,长空碧色万里,霞光万丈,祥云朵朵,瑞气条条,鸦鸣荒野,鹰击长空。大地生机盎然,走兽遍地,微风徐徐,浅草盈盈,花开数朵,泉涌几支。不多时,但见四周云起,由白而灰,由灰而墨,厚重压抑。铅云沉沉,日月潜行。恶风重重,万鸟归巢。隆隆闷雷一声响,哗哗水花遍地开。须臾之间,万千涓流成溪,千百溪水入河,洪水来也。浊流似那泥水中打滚的顽童,污浊满身,仍旧笑着、闹着、跳着,从高山跌落山涧断崖,轰然作响,便似一匹粗布倒挂,阵阵乌风卷起,颠来倒去。崖高十丈,水重千钧。顺势而下,冲击河床,但闻轰隆隆水流激荡,浪涛涛洪波汹涌。洪水皆是猛兽,席卷之间,携砂走石,一股一股的水流,绞着、咬着、缠着,翻滚向前,起伏跌宕,侵蚀河岸,冲毁道路。 百条洪流汇聚入河,浑波涌浪。浪涌如山,波若翻岭。这浪涛,如蝗虫过境,似万马奔腾。不止蛟龙弄浪,更胜海蛇翻波。碗口大的石头随波走,床板似的条石浪里游。洪水打着旋儿奔跑,卷进来野花野草,卷进来动物尸骸,均给裹上几层泥,做皮蛋一般团团转转,和面一般拉拉扯扯,再一卷,骨头也得变成渣,没入浪里,了无踪影。狂风呜呜,幽咽如鬼,横行如魔。忽的一个浪起,惊涛拍岸,卷起千堆泥,吓得人三魂荡荡,七魄悠悠,两股颤颤,几欲先走。这气势,真如西游流沙河:“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忽的薄暮暝暝,洪水猛兽渐隐于昏暗暮光中,不可辨其形体。轮廓大约如高楼、如铁塔、如魔似鬼,尚且张牙舞爪,呜咽低泣,后不知所踪。 雨声淅淅沥沥,如稚子学语,但此雨的确当得起一个大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