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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面
 
 
修改时间:[2016/11/23 11:07]    阅读次数:[454]    发表者:[起缘]
 

  今天读刘绍棠先生的乡情文章《榆钱饭》,在品味和咀嚼刘先生年轻时吃过的那些饱含亲情又带着时代印记的榆钱饭时,我的心海不由自主地泛起记忆的波痕,有关幼年时吃熟面的印象便愈益变得清晰和鲜活起来。

  熟面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北方农村常见的一种食品。顾名思义,熟面就是炒熟的面。不过,熟面的原料和翻炒的工序各个地方是有差别的。

  老家炒熟面,一般在秋后。之所以秋后炒熟面,一方面是秋后自留地里的玉米棒掰下来,剥皮晒干刨下玉米粒,颗粒饱满的去磨玉米面,玉米棒尖子上的那些瘦小干瘪的颗粒,与夏天捡麦穗打下来的小麦、自家地里的燕麦和在一起才有了炒熟面的原料;另一方面,秋后天气凉,站在大灶火前炒熟面人站得住,炒好后磨出来的熟面也存放的时间长。

  炒熟面是力气活,也是眼色活。生起大灶火,烧一口毛边锅,一人专门添灶火,一人负责翻炒。炒熟面得用文火加热,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容易炒焦发出糊味,磨出的熟面也带有焦糊味,太小了容易蒸馏出水分让原料变柔,磨出的熟面不干燥不宜存放。待火旺锅热后,翻炒者在锅中倒入差不多二升瘪玉米小麦燕麦混杂的原料,多少加点植物油,然后手持一把大铲不停地来回翻搅,这样,在灶火的热量中,锅内原料慢慢就会均匀受热颜色变成蜡黄,铲子搅动的声音也听起来很清脆,出锅晾一阵后磨出来的熟面就香气扑鼻惹人垂涎。若翻搅得稍微一慢,贴近锅底的原料就会焦糊,磨出来的熟面的口感就要大打折扣。所以,炒熟面的人必须时刻留意灶火火势,不断提醒添火者少添柴或多添柴,以保证锅内适宜的温度。

  炒三、四升熟面,是划不来上磨的,至少得有八、九升才行。八、九升熟面得炒五、六锅,还真不是件轻松活儿。由于灶火熏烤加上不停地甩开膀子翻搅,一回熟面炒下来,翻炒者往往是胳臂发麻腰腿酸痛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比耕一晌麦茬地都感觉累。

  我家炒熟面的通常是我的二伯。

  我有两个伯父,父亲排行老三。不知是家里穷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二伯终究没有成家,而是和我们一起过。他无儿无女,却老实巴交,辛劳一生,把全部的精力和爱心倾注在了我们兄弟几个身上。他给生产队放过羊,当过饲养员,因为把饲料偷偷带回家给我们弟兄几个充饥他还受到生产队队长的惩罚,数九寒天冰冻雪封的日子让他脱了裤子在雪地里挨冻。刮“共产风”搞“大跃进”实行“人民公社”化的时期,由于食堂粮食严重短缺好多人吃不饱,有些人靠走后门拉关系勉强糊口,而穿一身破旧衣服的老实的二伯却如同墙角的孤草永远享受不到人间的温暖和慰藉。一个晴好的天气,吃不上饭的二伯就蹲在地上晒太阳,晒着晒着,二伯两眼一黑就眩晕了过去,差一点就醒不过来。幸好被人发现,不知是哪个好心人从哪里弄到了一小勺熟面,用开水冲成面糊糊给二伯灌下去,才把二伯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被一小勺熟面救活后,二伯似乎对熟面有了特别的感情,非常喜欢吃熟面。后来生活条件稍稍有了好转,农户有了自留地,也有了少许自由支配的粮食,从这个时候起,穿破旧衣服但喜欢吃熟面的二叔也开始炒熟面,起先炒的少,后来逐渐增多。我家炒熟面的活基本上由二伯承包了。

  二伯炒熟面相当有讲究,他把瘪玉米、小麦和燕麦先用簸箕簸一遍,簸去细屑后倒在塑料布上捡出小石子和土疙瘩,然后用升子把三样粮食混合均匀,最后再倒入锅中生火翻炒。二伯炒熟面通常由我们三个侄子来给灶火添火,但大哥二哥都很急躁,总把灶火烧得很旺,有时把锅底的原料烧焦了,气得二伯连连跺脚,絮叨说,你这两个笨货,这么大了连个火都不会添,还不如贵娃,他咋不急不忙的呢!这个时候,二伯都会叫我去做替补。其实,我之所以有耐心坐在火夫的位置上,因为我也喜欢吃熟面,喜欢炒熟面时从大锅中飘溢出来的醇香的味道。

  刚出锅的熟面其实还不是面,得用牲口驮或者人背到大队院里的磨坊去,先用粉碎机粉碎,然后再在石磨或者钢磨上磨好装进布袋子,带回家就可以吃了。

  熟面有好几种吃法。下地干活回来,又渴又饿,若家里的懒婆娘还没动烟火做饭,不妨先取小半碗熟面,然后边细细地倒开水边拿勺子或者筷子轻轻搅动让碗中的熟面在水里溶化,碗里才不会有熟面疙瘩,熟面的香味就能在热开水里弥漫开来,再累再乏的人,只要喝一碗熟面糊糊,便会唇齿生津神清气爽乏气顿消。好多人家晌午饭喜欢煮洋芋吃,但光吃洋芋容易饿而且味道有些糙,这时不妨把煮熟的洋芋在碗里捣碎,取上半勺熟面洒在捣碎的洋芋上,用筷子翻搅均匀后夹一口尝尝,自然别有一番景致和韵味。柿子黄了的时候,把柿子摘下来放在柴草或被服里捂上一段时间,待柿子表皮颜色变深果肉变软时,把柿子捏碎放在碗里然后再拌上些许熟面吃,艰涩柔软之间更是一种另类的香味。外地生人或性急的孩子一见熟面端上来,张嘴就干吃,结果吞进嘴的熟面甚少,鼻孔和口腔的气流却冲起不少的熟面粉末,不一会就挂上眉毛,粘在鼻尖面颊,活像折子戏里的丑角打扮,让人看了忍俊不住。干吃熟面,不能直接嘴对着碗吞,得拿一个汤匙取几汤匙熟面然后抿着嘴不停咀嚼直到唾液浸润熟面或者不停地小口喝水浸湿熟面然后才能下肚,若中途说话或者打喷嚏,口中的熟面一定会喷薄而出烟消云散的。

  我家熟面的吃法大抵只有两种,一种是喝熟面糊糊,一种是洋芋拌熟面。被熟面救过命的二伯,更是顿顿不离熟面,他早晚都得喝点熟面糊糊,中午则喜欢吃洋芋拌熟面,不管咋样吃,二伯都吃得很细心很干净,一点也不浪费。二伯为了我们家的生计,经常起早贪黑,铡草,喂牛,背土,除粪,家里家外两头忙,他常说,娃娃,忙一点好啊,只要有一口熟面糊糊吃,咱穷人家就满意了,现在天天能吃到熟面能填饱肚子,不好好干活,能对得起一碗熟面吗?上学时,很多时候我们就把熟面带到学校充饥,但有时候却用熟面玩耍,口吹熟面作吞云吐雾状,或者把熟面喷洒到一些同学脸上闹着玩,二伯知道了,每次都会骂我们:狗吃的娃,你把吃饱的肚子当是蜂儿蛰肿的!咋能那么浪费粮食呢!

  就这样,在那个生活条件艰苦的时代,熟面救活并养活了包括二伯在内的很多人,成了他们眼中的玉食珍馐,熟面的味道飘溢和弥漫了贫苦乡村一个个简约平淡的日子,感动并鼓舞着庄稼人让他们萌生出一些简约平淡的希望。二伯炒的熟面以及他对熟面感恩的心怀、勤俭质朴的农民本色给幼小的我留下了许多难以磨灭的记忆,成了我生命里一种不可或缺的财富。

  后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村的生活条件逐渐改善,大灶火、大口锅少了,粉碎机老石磨也风干成了人们的记忆,没地方炒没地方磨,老家乡村的熟面自然也就只能在记忆深处去回味和咀嚼了。

  二伯似乎很怀旧,除身上的衣裳还是很破旧,另一点就是经常念叨熟面。不能炒熟面给我们吃,有时他就给我们在铁锅里炒爆米花(不是高温高压机器炒的那种),或者给我们讲讲过去喝熟面糊糊和吃洋芋拌熟面时的豪迈和气魄。每次一讲完,他都会用手抹一下抿着的嘴,好像有香味从嘴角流出来似的,然后高高兴兴地去田地,进牛圈,割青草,除牛粪,里里外外忙活开来。

  后来,我们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大哥成家,二哥也到了成家的年龄。由于家里住房紧张、经济窘迫等方面的原因,大哥分出去独立成户时二伯跟了大哥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也去了县城读高中,所以和二伯一起相处的日子就少了。只是在假期和平时节日时放假时才能见到二伯,他还是穿着破旧的衣服依然是那么勤恳那么任劳任怨地在大哥那边忙碌着操劳着。

  再后来,我师专毕业,拿上了工资,有了微薄的收入。有时周末,匆匆回家,就带点水果去看二伯。二伯老了,又常年有病,他佝偻着身子,戴着破旧的暖帽,穿着破旧的衣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当年那个挥动手臂抡着铲子炒熟面的二伯早不见了。

  毕业后二年,我结了婚,婚后又四处借钱购买了学校的家属楼。由于手头经济拮据,便把本来安排好的送二伯去大一点的医院检查的计划搁置了。

  不料,一九八年农历十月的一天,给我留下很多关于熟面的记忆的二伯却撒手人寰,去了那个他不再劳累不用再穿破旧衣裳而且可以开心的吃熟面的世界。丧事办完后,大哥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二大的病,要是及时到医院看看,应该花不了多少钱的——。我听了,无语。

  二伯离世已近二十年了,今晚,读刘绍棠的《榆钱饭》时我不觉想起了幼年时老家的熟面,想起了二伯。至于是因熟面而忆起二伯,还是因二伯而想到熟面,我也说不清,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只是,作为一个吃过熟面的人,这么多年却淡忘了熟面淡忘了给自己炒过熟面的人,实在应该受到良知的拷问道德的审判。

  我想,我该带着歉疚给湮没在那个世界里的二伯炒一回熟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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