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最后的岁月中 刘郎闻莺 1974年5月16日 我的父亲叫刘香桂,生于一九二七年丁卯年。 一九七三年四月六日,父亲同家乡民工一道,从岳坊水库工地回到家里。这次去岳坊水库工地劳动,是去完成一九七二年冬天没有完成的任务的。通过这段时间的加固整修,水库大坝是最后建成了。父亲在工地上的时间总共是二十二天,中途没有回家。谁料想,这二十二天水库工地劳动竟成了父亲的最后一次出征。对于社会主义建设,父亲一直是有很高的热情的。他觉得这是一种全新的、富有朝气的事业,是一种需要无数人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业!现在,由于自己身体有病,就要免战罢征了。这种结果,父亲没有料到,我们一家人也没有料到。 四月六日这天,父亲从岳坊水库回到家里,放下行李后便对家人说,他在水库工地一直感到身体不适,具体感觉是头痛耳鸣,睡不好觉,精神萎靡,有时,这种情况还非常厉害。父亲说,其实在三月上旬,他去岳坊水库以前就有了这种症状,他曾经去秀水卫生院做过检查,谌大夫诊断为肾炎,还开了两剂药,吃药后没有一点效果。当时,自己想不到是得了一种什么重病,觉得是小病小灾的,拖一拖也就好了,所以没有对家里人说。我们这里的农民都是这种*惯,身体有病都当作小病,都采取拖的办法,因为大家都没有钱看病。 三月十五日,父亲受命赴岳坊大坝劳动。本来,这次任务是福兴生产小队派给我的,父亲见我头年冬天在大坝工地劳动时负了伤,况且,在那里劳动也实在是危险,便不放心,执意要自己去。我拗不过他,只能让他去。在大坝工地二十二天,父亲经常头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影响至中枢神经。大坝工地无医无药,即使有,也只有处理工伤事故的和治疗感冒发烧一类常见疾病的,父亲便没有去看过病。四月六日回家,病情如故。四月七日,在生产队耙田一天。四月八日,在家人邻居和生产队领导的劝说下,父亲又到秀水卫生院做检查。这次给父亲做检查的医生是张德义张仲如二人。他俩非常直截了当地告诉父亲,说他患的是鼻咽癌,是骇人听闻的致人死命的癌症。为了证实这个判断,那天中午十二点半,父亲在没有告诉家人的情况下,风忙火急地乘火车去了岳阳。父亲出门时是一双赤脚,去岳阳时便也没有穿鞋。季春时节了,他甚至还穿着一条没有罩裤的秃棉裤。父亲在岳阳地区医院防治站进行复查,复查时间和下结论时间是四月九日,病历上这么写着: 头痛有三个多月久,右颔下二十多天来有一肿块,有触痛。pe:双侧颈淋巴有肿大,右颔下有一鸡蛋大肿块,稍可移动。 医生出于职业道德要求,为了不使父亲当时伤心欲绝,便没对父亲说什么结论,写在病历上的也就是这么含糊其辞的几句。当父亲把秀水卫生院医生的诊断拿来询问岳阳医生的时候,他们只说“很可能是的”。后来,医生在父亲的鼻孔里挖了一坨肉,说要做进一步的化验检查,他们又给父亲开了几剂药,父亲就这样回家了。 父亲回到家里,见到一家人,便面部苍白,神色大变,神经质地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从岳阳医生的问诊、神色以及和他谈话的内容判断,他的病就是癌症无疑。并且,再过几天,岳阳的化验单就要寄过来证实这一点。 十几天过去了,岳阳方面一直没消息,父亲一直闷声不乐,他在焦急和伤心。 是的,父亲怎么能够不伤心呢?眼看着就要离开人世,就要抛妻弃子,离开他所累所爱的一切。这年,父亲才四十六周岁,正是人生鼎盛年华。如果不是年老体衰,自然死亡,他将遗下一连串的牵挂呀! 父亲茶饭无心,也不去生产队做工了,单等岳阳方面的消息。 四月二十四日,岳阳来信了。病理诊断是“(鼻咽)鳞状细胞癌,三级”。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个诊断,岳阳地区医院五官科建议父亲去长沙湖南附属一医院(北门)肿瘤科复查。其实,这些做法都是对父亲的宽慰。结论最终都会回到秀水卫生院医生的诊断上来。 大祸真的从天而降,患这种病定死无疑了! 怀着半线生存的希望,带着从地狱大门走出来的幻想,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四日上午,父亲形单影只直奔长沙。临行前,一家人商议派我去照看父亲,为了省钱,父亲无论如何不肯让我去,他说他还行,并且,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思想震荡,父亲在生死问题上已经从容多了。我也只能听父亲的,放弃跟他去长沙的打算了。 五月十五日,父亲在湖南附一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证实了岳阳医生的诊断(这份病历一九七三年遗失)。在长沙,父亲拜见了在湖南省医学院工作的刘修宗先生。刘修宗先生与我们是同宗,他的年纪与父亲的年纪也差不多,年轻的时候,他们二人就很熟识。刘修宗先生热情地接待了父亲,并且和其他医生一道,对父亲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叫父亲正确对待自己的病情,正确对待生与死的关系。他对父亲说,癌症属于不治之症,目前,医学对它还毫无办法。况且,父亲的癌症又已经到了晚期。 刘修宗先生还告诉父亲,目前,全国还只有北京和武汉有放疗设备,做一个疗程大约可保半年,做一个疗程的费用是六十元钱,其他生活,护理。旅差费怕也是这个数目。 父亲从长沙回来后,精神较以前有所振奋,思想也通了许多,茶饭也正常了。不久,遵湖医大夫的嘱托,请了一位土郎中来诊治。其时,适逢春夏之交。季节交替变化大。父亲在那位土郎中的诊治下,身体、精神,神经功能、饮食起居诸方面情况急转直下,坏到了极处,也痛苦到了极处。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从长沙回家后,苏家庄的姑父对父亲说,他们屋场有一位叫苏正明的老人会诊肿瘤。父亲是病急乱投医,叫我们请来了那位老人(我们当时也没有办法,因为只要听说谁能诊好父亲的病,父亲便都相信,他忌讳死)。其实,我们兄弟是不相信土郎中的,可是,父亲执拗,我们兄弟便不好说三道四。 苏正明老先生一来,就当着我们的面大打包票,他说,只要听他的,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保证不到立夏日,就能使父亲的病治好。苏老先生下的都是生猛草药,药性相当厉害,一连几十天,父亲每两天就吃一剂,一剂煎熬两次。可怜的父亲,听到苏老先生能治好他的病,总是精神百倍,积极配合。他吃药吃得神志恍惚,饮食大减,上吐下泻。之后,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他睡不好觉,站不稳,坐不住,一身肉都掉光了,体重骤减几十斤。只有一个多月的土法治疗,父亲的身心便坏到了极点,病情也急剧恶化。看到这种情况,父亲在我们母子的劝说下,终于停止了土法治疗。父亲要下这个决心也是不容易的,这意味着残存的半线希望也破灭了,他对自己基本上也死心了。止医停药,那位苏老先生却不死心,还想拿我父亲做实验。他把我父亲治得死去活来,还说自己能治好父亲的病,真是把牛皮吹到了天上。 费尽千辛万苦,父亲熬过了夏天。 在整个一九七三年夏季,父亲的病情总是没有规律,一起一伏,一高一低,先是大痛几天又好几天,后来是痛十几天又好十几天。雨天比晴天要痛一些,夜间比白天要痛一些。每逢夜晚,父亲就痛得大喊大叫,坐卧不宁。在白天,他也能帮着母亲做一些轻微的家务活儿。饮食方面,已由硬食改为软食,或者是喝粥。病情的变化突出表现在脸部,右颊的癌坨显著地突起,并且,在大坨的基础上还长出三个小坨,颜色是紫红色的,腰上也有类似的症状,这说明,他的癌细胞在广泛的扩散和转移。另外,饮食的量也减少了,体力也趋弱了。 “双抢”一结束,乡亲们和父亲,还有当时的领导干部,都在酝酿父亲去长沙治疗的事情,筹划了几日,钱粮都准备好了,只等待做最后的决定。我们母子很犹豫:其一,我们相信附属一医院医生不会骗人的,不会把能治好的病说成是不治之症;其二,各级医院都把父亲的病确定为晚期三级,并且这个诊断已经又过去三个多月了,癌细胞已经在做广泛的转移和扩散;其三,家庭实在是很困难,还有许多后事要办,不能随便就把钱给花掉。为了解决去与不去长沙的矛盾,解释乡亲们和父亲的疑虑,我暂时按下他们要去长沙的急迫心情,给湖南医学院的刘修宗先生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我将父亲的病情,身体变化,饮食起居诸方面情况以及几个月来的变化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请他在回信中谈谈他的意见,看去长沙治疗的效果有多大,我要求他的意见要写成结论性的文字。说实在的,我的心情和父亲的并无差别,都希望他的病能好起来。 一九七三年九月八日,刘修宗先生回了信,他谈了四点意见,认为父亲的癌细胞已经广泛扩散转移,最后结论性的话是这样写的:他的病不必到处奔跑就医,在家多多安慰照顾。刘修宗先生的话一锤定音,父亲便也打消了去长沙治疗的想法,乡亲们也释然了。 整个一九七三年秋季,父亲的病情和饮食起居一直没有多大变化,比较平稳。 到了冬天,父亲的病便厉害起来了,癌坨在进一步地隆起,肿得整个脸部完全变了形,右眼痛瞎了,左眼略微能辨物,声音嘶哑了,走路开始拄拐杖了。他的睡眠极差,常常痛得坐卧不宁,饮食完全由软食改为喝粥了。身上的肉基本上掉光了,只剩下一副骨架,用皮包着,真是形销骨立,如同一副活着的骷髅。 但是,在整个冬季,关于父亲的治病,又有一次微澜。那年冬月,我在宝塔河苏堤脑修堤治水。一天,听铜盆冲老家来的人说,我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汉寿有一位神医能治好癌症,父亲非常想去汉寿治疗,并且一老向我母亲和前去看望他的亲友提起这件事,又捎信来叫我拿主意。听到这个消息,我在工地上吃不好,睡不着,老想着父亲提出来的这个要求,是带他去还是不带他去。工地上工程任务大,人手又紧张,我又不可能请假去说服父亲。思之再三,利用晚上时间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托回老家的人带回去交给我的父亲。我在信中分析了这件事情,说明了我的意见及其理由,我认为汉寿的神医不管是否真实,不管是否能诊好晚期癌症病人,光是父亲这么虚弱的身体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就受不住煎熬,受不住旅途的折磨,弄不好就会在路上出事的。我劝父亲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家好好养病。后来,母亲告诉我说,我的信让父亲释然,并且他以杖击地,说:天哪,糟蹋我儿也! 一九七四年春天,成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春天,也是父亲病情最厉害的一个季节。在冬春交替的那些日子里,父亲的病情没有恶化,人能下地活动,也能吃稀饭。立春刚过几天,我家的新厨房刚刚建起来(这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经手的建筑),父亲就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活动了。这次上床共有二十多天。躺在床上,他很难坐起来,我们把尿桶放到床边,把茶饭送到他的手里。他吃得很少,浑身无力。父亲一生喜欢吃猪肉,病得这么厉害,也就只这么一个爱好,母亲把猪肉弄很烂,让父亲便于吞咽。这时,父亲的右眼不见半点光亮,左眼还可辨物。他开始吐痰,量也不少。四月上旬,表面上看,病情终止恶化,精神较前又要好一些,也可以下床挪动一下地方,饮食如前依然喜欢吃猪肉,有一次,竟然一次性吃下两坨烂文,直让一家人高兴了几天。 谁知这是父亲生命旅程中最后的灿烂的日子,是生命的回光返照。四月中旬刚过,父亲的身体就彻底地垮了。整个四月中旬,是父亲病得最厉害的一个旬日。在这十天中,父亲的食管肿得没一点可通食物的缝隙了,癌症的扩散转移已经全面波及全身,并且全面占领了食管通道。十多天里,父亲连糖水都无法下咽,自然也就十多天屙不出一点东西。他下不了床,睡不成觉,声音沙哑,发不出任何一个像样的音符。痛得厉害的时候,便用瘦骨嶙峋的拳头敲击相依为命的床铺,就这样挣扎着过了一个旬日。 四月下旬的头三天为第二个时期,这几天疼痛依旧,精神有所好转,能吃一点点清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也能咽糖水,只是再也不能吃肉了,而且一看到油酸辣一类的食物,就要恶心作呕吐。人也能下地大小便,只是仍不能说话。 从四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八日晚十点,这是父亲生命旅途中的最后几天。这几天,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又像前段日子那么厉害了,而且还日益恶化下去。他躺在床上任怎么挣扎都爬不动,大小便全靠人帮助,喝茶也靠喂,除了血液还在循环流动外,人的其他活动功能便全部丧失殆尽。 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八点至九点,我在邻屋接到父亲病危告急的消息。这天晚上,恰好有事,我和大兄都外出了(父亲患病期间,我们兄弟在夜间无事是不会外出的)。听说父亲病危,我三步并两步跑回了家。只见父亲的双眼紧闭,再也不能睁开眼看我们一眼了,再也不能张开嘴喊我们一声儿了。我坐在父亲的床上,只见父亲紧闭双眼,低垂大脑,靠在叔父的怀里,唾液从他的嘴角呈涎线下流,我声声呼唤父亲,没有半点反应。再呼唤,仍无反应。我摸了摸父亲的手,还有一点热气,再摸摸脚,已经是冰凉冰凉。这时,我才明白,父亲的中枢神经已经丧失功能,“死”去了,他马上就要去世了。大约又过了半小时,父亲由急喘到抽泣声,再到微弱而平息,无声无息睡去,没吐一口痰,就这样和我们一家人永别了。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的那种顽强,一直令我无限钦佩。恶魔鼻咽癌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百般难受的磨难,摧残了他伟岸的身躯,折磨了他不屈的精神。面对恶魔,父亲英勇无畏,不屈不挠,不曾低下那颗不屈的头颅。面对死亡,他是那样从容、镇静和坚强。越到后期,我就越加感到父亲的伟大。 在生命即将逝去,美好的时光只能留给别人的最后岁月里,父亲仍多次教诲我们兄弟,一定要团结,要民主理家,要尊敬母亲,关心和爱护母亲,让母亲健康长寿一些。 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父亲总是嘱咐我的亲友长辈,叫他们多多管教我们兄弟,要让我们兄弟走上生活的正道。 父亲的这些嘱咐是在还能说话的时候,亲口对我们兄弟和亲友长辈说的。父亲不能说话后,仍念念不忘对我们兄弟的教诲,他用笔写下了许多遗嘱,是分次写下的。四月十二日上午十二时,父亲让我送去日记本,他用颤抖的手为我们母亲写下四句话:妻恩如山,中途永别,善教其子,自有好果。 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相给我们作为永久的纪念。 也许,父亲从来就没有照过相。他病重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件事,可是,已经太晚了,父亲的脸部已经变形了。其时,是一九七三年七月。但我仍然想做成这件事情,经过很多努力,还是没做成。 尊敬的父亲,您永远活在儿女们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