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变迁

　　 刘郎闻莺•1997年1月25日

　　我正式拥有办公室的时间是一九八一年九月。

　　这年八月底，我持一纸调令，来到湖南省重点小学岳阳地区教育局联系点南山小学报到。学校分给我两间房子，这两间房子其实就是两个教室之间的隔音房，一前一后，合起来才有十七平米，一间做我的卧室，一间做我的办公室，我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说来也是可怜，这两间房子一共有两个门，它们又矮又仄，高不过四尺五，宽不过二尺。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五尺高的汉子，进进出出都要猫着腰，稍有不慎，额头就要与门楣亲吻，立马就会起一个大包。墙壁是刚用石灰粉过的，只是石灰没有浸透，粉在墙上的小颗粒石灰一遇空气中的水分子，便炸成一朵朵灿烂的小花，它们嵌在墙壁面皮之里，美得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天花板是铺的竹篾垫，天气暖和时还好，要是一起风，灰尘就会随意从丝丝缝隙中抖落下来，可以弄得满房满屋都沾上。地面是泥巴原状，坑坑洼洼的。学校其他地方都硬化了，唯独几间教师用房没有硬化。教师自当甘受清贫经历艰苦，当时的干部这样教导我们说。

　　学校分给我一张小铺，可供一人睡觉，仅此而已。我从家里搬来一张办公桌一把办公椅，又找来几根竹棍把床铺垫好。其实，我的办公桌也不是真正的办公桌，那是我母亲的嫁妆，在家里时常放着一镜一梳，母亲在桌子边梳妆打扮了三十年，她见我如此寒酸，就舍痛割爱送给了我。母亲知道大道理，她觉得我的办公的事比她梳头的事重要得多。

　　开始，我在前间办公，在后间睡觉。一年后，我结婚了，便改为前间作厨房，后间作卧室兼办公。在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卧室兼办公室里，我曾经做过一个无法忘却的噩梦。在梦里，两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手执利刃，一人挥刀向我砍来，一人则直夺我的手表。我没有心思去护卫脑壳，却拼命地摁住那只手表，不让那个恶妇抢去。这个噩梦总是挥之不去，在那个晚上醒而复做，做后又醒，醒后又做，循环往复，总是同一个内容，纠缠一个晚上，不得清场。

　　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一点意思。

　　南山小学建在罗家山南端，那里是孔家屋场的祖坟山。据说，孔家寿终正寝的老人还是不埋这里的，凶死的中年男女才埋到这个地方。在我的办公室前方二十米的大路边有两座坟墓，这里就埋葬着两位凶死的女人。孔姓村民说，他们屋场里经常有人看见那两个女人坐在坟上梳头发。每到晚上，胆小之人就不敢经过这里，生怕那两个女人从坟里钻出来拽住不放。

　　南山小学一共有三幢房子，最北边的一幢是七十年中期修建的知青点，筒子楼，两层，三十二间房子；前边两幢是教室，这两幢房子从来就没有住过人，我住的最南的那幢房子更是不敢有人去住的。学校安排我到那里住的道理很明白，一是让我守护学校的财产，二是让我去和鬼作斗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叫做鬼也怕恶人，学校领导认为我就是一个恶人。当我住了一段时间后，学校老师都夸赞我的胆子大。

　　我之所以做那个噩梦，一个原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老听别人说鬼的故事，到了晚上便形诸梦。还一个原因就是那些年我的身体十分虚弱，生活清苦，营养不良，家境清贫，无钱办事的事情一个接一个，操心劳力拖得我精疲力竭。每天晚上，端起书拿起笔就瞌睡连天，醒后读书再去睡觉更是噩梦连天，全身犹如鬼魂附体。早上起床，便可以从枕头上拾起一小撮头发。天啦，我那时才二十多岁呀！在那个噩梦中，我为什么不护住脑壳而要摁住手表，是脑壳没有手表重要吗，当然不是。因为这块手表对我太重要了，结婚前，我去未婚妻家里，晚上和他们一家闲聊，我发现他们家每个人都有手表，我却没有，真是掉价。那时候，拥有一块手表，至少表示你的身价提高了一倍。于是，我将三个月工资累积起来，又托人找了个手表指标，才买到一块上海牌手表，这么重要的财物我能让恶妇夺去么？

　　就是在这个既简陋又缠着说不清噩梦根源的办公室里，我度过了工作初期最为艰难的四年岁月。我在这间办公室里备课，批改学生作业，研究小学语文教学，规划“新中学”或叫“秀水二中”的工作，筹划家庭大事，如结婚、生子、做新房等等，想着如何把一个钱掰着两个钱用的大事。

　　一九八五年，我奉调进入秀水中学，第一学期带领65班、66班两个班仍在南山小学上课，用的办公室也没有变化。

　　一九八六年正月，我带着一百二十名师生来到黄秀中学。这时的秀水中学只有用“破烂”二字才能对它进行准确的概括。我领的65班就安排在老教学楼二楼西边的那个教室，教室后面的那个房子就是我的卧室兼办公室，里面设一床一桌一凳而已。就像在南山小学一样，我在秀水中学一开始又处于一个远离人群的孤岛，整个二楼的西部，就住了我一个人。

　　身住孤岛，晚上便很自在，老鼠时作??声也胜过晴天霹雳。房子的破败和简陋一如建设小学，但是，它很清静，适宜读书。在这个办公室里，我策划着如何带好65班，启动黄秀中学的基本建设。也在这里读点书，写点东西，《新堂屋》的前几节就是在这里写下的。

　　一九八六年九月，学校调我去新中学那边教初三，兼任六十班的班主任，不久，又担任初三年级组组长。其时，初三年级就设在现在的秀水完小，当初也叫“新中学”。学校分给我的卧室兼办公室里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二十多个平米吧。我先是住在一楼，不久就搬到二楼。这间办公室设在教学楼的正中，站在门前走廊上，感觉到它当风向阳，视野开阔。美中不足的是北面的窗户因为木质差而有所变形，一到冬天，北风便嗖嗖地吹进来。

　　这时，我有了两张办公桌，一张是学校分给我的，一张是从家里带来的，也有几把从家里带来的椅子。室内除了安放这些东西外，还安了两个床铺，十三弟在我的手下读书，就住在这里。

　　这间办公室我一共使用了三年，这三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活的，也是我在社会上在教学上大显身手的时候，同时也是我的工作最为成功的时候。

　　首先，在这间办公室，我相当成功地研究了初三毕业班的整体工作，策划了许多重要的也是成功的大型活动，将秀水中学初中教学质量推向一个巅峰。这些活动就是几次大型的冬游活动，还有一次别开生面的中学生智力竞赛活动，多次大规模的家访、谈心和家长会等等。这些活动都是在这间办公室策划出来的。至于教学质量可举一例：一九八八年，我们一次性考取十六个中专生，十六个一中生，那时候的县一中，每年正式招生也就一百多人。

　　其次是让我跳出了南山小学的小天地和家庭的小圈子。小天地和小圈子曾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困扰着我，使我疲惫烦恼憔悴而又无可奈何。跳出来以后同样有天伦之乐，儿子经常来同我住校，我对他进行带养和培训，他给我带来高兴和愉悦。

　　再次是结交了几批情深谊厚的学生，现在能够想起老师的，或者说能够尊敬老师的，也就是那几批学生。

　　第四，我在这里读了不少的书，写了不少的东西，不管成功与否，总之是有这么一个过程，有这么一段经历，有与没有是不一样的。

　　第五，我所做的成绩取得了社会的公认，从这个办公室里一步登上了秀水中学执政的舞台。一九八八年，我三十四岁，从一个普通老师提拔为副校长。实际上，这时候我已经大权在握，管理毕业班，管理全校财务，还管理过一个时期全面工作。一九八九年，我正式担任校长一职。

　　这五个方面的体会，来源于我当年在这个办公室里学到的理论和具体的策划，我是通过实践做出这些成绩的，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一九八九年八月，我正式担任秀水中学校长职，主持学校全面工作，我的办公室又搬迁了。当时，初一初二两个年级设在学校本部，是学校的主体部分，我理所当然要搬到学校本部去。我的校长办公室就设在一幢平房的终端，分前后两间，房子的质量跟我在建设小学用过的没多少区别，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墙壁重新刷过了。另外，这里放了几把会议椅，一套茶具，门框上钉着一块写有“校长办公室”的招牌。起先，我是外间做办公室，里间做卧室兼会议室。后来，外间做了招待室，里间做卧室兼办公室里会议室。一年后，因工作需要，我将家属接到了身边，外间的接待室又改做我家的餐室，当然是公私兼用的，也做接待室，实在是不成体统。

　　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开始了全面负重运行。接手校长担子时，学校风雨飘摇，经济负债的总数相当于一个学期学生学费的总和，校园面积严重不足，全部建筑都是危房，应该推倒重来。生源也严重不足，普九任重道远，教学质量除初三外其余的年级严重滞后，真有点“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味道。但是，我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开始了全面清洗秀水中学这部机器的工作，拧固螺丝钉，给它上油，让它全面运转起来。我的目的是要加速这部机器的运转，让产品质量合格。我主要筹划了如下的一些大事：制定《秀水中学管理条例》；用法治思想训练每一位教师；想办法清偿债务；抓好勤工俭学，提高教师福利；设计和推动教学楼的建筑工作。

　　一九九一年，新教学楼竣工，我的办公室又做了搬迁。

　　我在新教学楼设计了六个办公室，教学楼共有三层，每一层两个办公室，全在梯级之东。三楼的两个办公室拨给初三年级专用；二楼的两个办公室，一个为校长室，一个为教导处；一楼的两个办公室暂时做住房，我的家就正式安在这里。初一初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就安在教导处隔壁的教室里。从这时起，我一直在这间校长办公室里办公，至一九九六年十月止，有六年时间。

　　一九九一年，学校全面生发元气，教师都用上了新的办公桌。我的办公室自然也鸟枪换炮了，新办公室有二十一平米大，三米五高。对南有一张二米九高的门，南北各开一窗，便于空气流动。地面是水磨石地板，靠北的窗户边摆着两张阔大的办公桌，各有一米三长，一边放着一把新办公椅。南窗下边是一套新式小组合，东墙边是四个一式的文件柜，西墙边放五把会客椅。我的办公桌上安了一部电话，先是摇把手的老式电话，后来就变成了程控电话。

　　教学楼新校长办公室气派干净，地段好，在二楼中心，也就是全校师生活动的中心，我在这里呆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间办公室呆的时间要长。

　　在这间办公室里，我策划了一个又一个掀起黄秀中学巨变的大动作，绘制了一张又一张改造秀水中学的蓝图，制订了一系列暂新的政策。

　　秀水中学通过这个指挥中心，经历了一个由弱变强，由小变大，由无名鼠辈到蜚声湘北大地的过程，走上了一个辉煌的顶点。校园面积增加了几十亩，新楼林立，教师安居乐业，树林遮天蔽日，校园布局规范。凡是属于学校要做的事总是做在全县同类学校的前面。学校管理步入科学化的正规轨道，师资培训达到历史最高最好水平，学生全面发展也达到了历史最高最好水平。

　　在这间办公室里，我还忙里偷闲地写了四五十万字的日记，整理了三十万字的书信、近百万字的老日记，写了和整理了百万字的文稿，是我个人创作的一个丰收时期。

　　在这间办公室里，我经历了无数成功的喜悦，也尝到了无数失败的烦恼，集体的智慧在这里一次次大放异彩。

　　一九九六年十月中旬，学校综合楼建成并交付使用，我将校长办公室迁到了新楼的二楼东部。

　　这里是一个更高级的办公室，是一个办公室群，又叫行政办公室。

　　行政办公室是由一个120平米的大教室分隔而成的，先是一分为二隔成两个套间，然后每一个套间一分为三，合起来共有四间办公室，两间会客室。东套间是教导处，西套间是校长办公室。校长办公室紧靠着我家的住房，里面安放着三个文件柜，一张老板办公桌，桌上搁一部程控电话。办公椅没有变，原先设计用转椅，考虑到影响就没用。会客室设在办公室的北面，是办公室两倍大的面积，这里置一新式长条柜，两套木质沙发。今年“两基”验收，县委正副书记，县政府正副县长都说他们的办公室不如我的好。也确实是好，这里的墙壁都做了油漆，地板一律是磨石的，近距离接近于教学楼，又相对独立于教学区，安静舒适方便是它的特点。在这间新的办公室里，我将以“无为而治”的理念去治理学校，我将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转移到做自己的事情上来。

　　十五年来，我换了了六个办公室。表面上看，每换一次办公室就觉得一次比一次好。实际上这是人在发展，是事业在发展。在一定的条件下，只要你去努力，去奋斗，人是能够改变环境的，工作和生活的条件是可以得到改善的，水平也是可以提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