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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沟边的那条土路
 
 
修改时间:[2016/09/23 12:07]    阅读次数:[468]    发表者:[起缘]
 

  家乡的窑沟边有条土路,路虽宽阔却不平坦,岗泥地的土就是奇怪,雨后特别泥泞,粘脚难走不说,还会留下许多烂泥块,那种泥块经太阳一晒比铁都硬。除非是再来一场大雨,否则它会一直留在那里,无论多久也不会坏。

  路什么时候修的?我不知道,那是遥远的事了。我曾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一直走到成子湖畔,那里是路的尽头。路连接起沿线好几个村庄,人们干活时走这条路,赶集买菜时走这条路,孩子们玩耍嬉戏也在这条路。

  路,似乎是这些村庄的命脉,更像一条穿行其间的纽带,饱经沧桑,经纬着乡村人的漫长岁月。

  比路年头还长的事物我想只有澡堂门的坟了,多少年来村里去世的老人都葬在那里。我原本也曾怀疑过是否是先有路而后有坟的呢?可仔细斟酌一下才发现是错的,因为坟场与路还隔着一条窑沟,而且排列的错落有致,不像有迁坟毁坏的迹象。何况,没有人哪来的路呢!

  老人们都说,澡堂门历史久远,早年修路的人也睡在了澡堂门,多少年来他们就没离开过这里,一直守护着这条路。

  窑沟的一边是活人的村庄,另一边却又是死人的住所。村里的人临了虽然都会去澡堂门,可逝去人的灵魂会不会再回到曾经的家园呢?总之我没看到,只是我知道村里的老人们都会在清明去添那些坟头,烧一些纸钱,这些老户人家的条几上还供着先人的照片,每年的春节都会恭敬地磕头烧香,他们倒是说梦里常见到自已的先人。

  孩子们对春节印象却不是祭祖,只是喜欢家里人给的压岁钱,我不记得其他的孩子有没有压岁钱,也没有打听过。我每年都有压岁钱,我反复摩挲着那些崭新的票子,虽然仅有几毛钱,可对于孩子来说是多么欣慰的事啊。我可以跑到街头买几个米花团来尝尝鲜,还可以大模大样地走进商店买几块高粱饴解解馋,像村里那些穷的人家,哪有这样的底气。

  那些孩子的压岁钱仅是几个一二分的硬币,他们只能几个人一组去玩游戏,他们把那些分币高高叠起来,站在远处用铁瓦扔过去,钱被砸的伤痕累累。

  三皮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他的孩子没有压岁钱。其实就算有;她们也不会去扔铁瓦,她们都是女孩子,得安安静静在家里忙家务。钱!对于三皮来说尤为重要,他从不敢乱花钱,每一分钱似乎都是他的血脉。

  人越活越大,可钱只能越花越少,三皮知道别人的钱花出去不用担心,将来老了还有儿子,可自已的老婆不争气,一辈子净生闺女。一年年盼下来,三皮的年纪大了,也生得叹了性,怕是要断了香火。

  我无法猜想他家的生活状况,我从没见到他家买过菜,更没见到他家人穿过新衣服。他家的八个女孩子只有前二个读过几天小学,其余的都一直藏在家里干活。他家有干不完的活,割草喂猪,喂猪割草。

  那一年,他的二女儿得了疟疾,他也舍不得花钱买药;硬是让孩子在家里睡,睡了十几天也未见好。都说这病死不了人,可最终孩子还是没熬过去。

  澡堂门的北面是一片乱坟岗子,进不了茔气的人都会扔在那里。三皮闺女的死对于农村人来说是不吉利的,上年纪的人都说她是讨债鬼,葬不得澡堂门。

  三皮草草用一张苇席卷了,请生产队的五保户王二替他挖井下了葬。我记得那晚的夕阳已经西下,王二用独轮车哆哆嗦嗦地推着苇席筒,就走在窑沟边这条坎坷的土路上。

  三皮的老婆哭了三天三夜,眼睛肿的像毛桃子,然而就在第四天她却陡然地笑了,笑的怪怪的,可怜她从此就没停住,每天都笑到深夜。

  村里的妇女们看到披头士散发的她都同情地叹着气,说她嘴上在笑,心里却在哭,你没看见她的眼角一直都挂着泪吗?糟蹋成这样,想必时日也不多了。是的,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三皮的老婆终于不笑了,安安静静地去了澡堂门,空留下三皮和七个未成年的闺女继续慢慢地捱!

  我读小学时很少有新衣服穿,我虽是个街上人,可与我一样的孩子们都没有新衣服穿,偶尔有穿新衣服的那必然是家里孩子的老大。大人们给孩子做衣服时总按从大到小的顺序去排,可孩子多了却又很难排到小的。我那时间常央求父母给我做一件新衣服,可他们总是说等到过年了再做。然而,新年过了一个又一个,却一直也没等到,在此以后我也就不相信那些许诺了。

  我忘不了那时的日日夜夜,我穿着姐姐穿旧了的衣服,脚上套着芦花编成的毛窝子,瑟缩着脑袋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窑沟边那条路赶往学校。学校里大家族的孩子总会嘲笑我;欺负我。班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帮我,我只能逆来顺受。我每次放学回家都小心翼翼,从不敢走在他们的前面,更不敢大声说话,总害怕招来祸端。

  上课时,我不敢举手发言,教我语文的老师也是卢姓的大家族,他的弟弟欺负我最多。我每一次向他报告被打了;他不仅不理会,反而还会遭到他的责罚,以至于后来我即便被欺负了也不向他报告了。

  我会趁欺负人的那些同学不在时偷偷折断他们一支铅笔,或是弄坏他们新包的书皮,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假装学*,我喜欢看他们着急的窘态,更乐意看他们相互内讧而大打出手。

  这倒是实话,他们斗的太忙也就顾不上欺负我了,这些事过去了好多年,可我一直还记得那么清楚,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相互争执的眼神,像生产队的水牛睁大的眼睛。

  直到我读初中时,父母才会断断续续给我做新衣服,那时我换下来的旧衣服母亲总会送给三皮家。虽说是我穿过的;显得略旧了些,但还好都是我姐姐穿过的女装,三皮家的孩子们自然每次都特别高兴。

  欺负人的同学多是家族势力大的,因此闹起来他们也有底气,每次我和他们吵起来时母亲总是大声呵斥着我。我看到大家族的家长背着手慢悠悠走过来,母亲吓得一直满脸赔笑,连声说着我的不是。大家族的家长也不说话,就是狠狠瞪上一眼,骂上两句;然后还是背着手慢悠悠走回去。

  事后,父母总会带着我到他们家去赔礼。我常听父亲说在家不欺人,出外没人欺!可我从不欺人,为何总有人欺负我呢?

  大家族的大人是我父母的长辈,但他比我父亲要小得多。我听到大家族的大人叫着父亲的小名,语气傲慢,不时地还会骂上一两句脏话。父亲也不敢大声顶撞,总是立于一边唯唯诺诺。

  我知道父亲这样做是正确的,他盼望着我快点长大,等哪天我壮实了,有脾气了,也就不用怕他们了。

  是的,就连三皮那样的人都会发脾气。那年,常打我的那个大家族同学被三皮打断了一条腿,变成了瘸子。

  说起来,三皮的身材并不魁梧,还是个又瘦又矮的老人,只是因为那天大家族的那个同学欺负三皮家的闺女,三皮才跟他拼命的。为了这件事,三皮还坐了牢,好在时间不长,要不然他家几个闺女还不得饿死。那天,三皮回村后,成了村里的名人,队长为了照顾他;让他专门负责看瓜地。

  我去年回乡时见到那个大家族的同学在街头卖油饼,想是他已不认识我了,见我过来还客气的央我买油饼。我没有提及当年他打我的事,也没有问他那条断腿是怎么了。也许在他的记忆中已丢掉了欺负人的那一部分,他昔日得意的神态现在也变得呆滞畏缩,只剩下颓然与懦弱。

  他黑乎乎的手油光发亮,长长的指甲里藏着满满的污垢,这让我立时产生一种不想买他油饼的念头。

  队长让三皮看瓜地原本是觉得三皮可怜,似乎这样是想能帮三皮一下。是的,拥有这片瓜地在那个时代是最值得骄傲的事,那就像西游记里孙大圣看管的蟠桃园。在此以前,那些大家族总会往瓜地跑,可现在是三皮看着瓜地,他们不知什么原因特别害怕三皮,每次路过都会绕着道走,我听村里人说这就叫鬼怕恶人!

  孩子的成长就是大人的希望,三皮就在这种希望中企盼,等待哪天闺女都出嫁了,自已也就解脱了。

  在我搬到县城居住那年,三皮最小的闺女也出嫁了。迎亲的队伍就走窑沟边的那条土路,三皮跟在队伍后面,远远地望着笑着。他知道女儿路过她妈妈坟前一定会回头看一看,老婆也必定还是那样地笑着,他看见,那坟头的荒草正在摇弋;似乎就是他的老婆在挥手。

  近些年,农村新修了水泥路,原来窑沟边的那条土路就渐渐没人走了。说起来,路一旦没人走便和澡堂门的坟没有多大区别,仅仅几年没看到那里就长满了荒草,一片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