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
文章内容
三麻子
 
 
修改时间:[2016/09/09 23:07]    阅读次数:[444]    发表者:[起缘]
 

  深冬的风就是无情,硬往怀里钻,太阳早就露了脸,可三麻子还是觉得冷,他摸了摸头上的斑顶,看了看装满货物的板车,正打算向县城进发。忽然,他发现自已拉车的驴不见了,“这二驴子又跑哪偷懒去了,刚刚还在!”三麻子拿着鞭子,气冲冲地,两只眼睛睁得像驴粪蛋。

  其实,三麻子对驴还是放心的,想是风大,这畜生跑哪个偏僻处暖和一下也未可知。驴是三麻子唯一伙伴,白天他要驴不停蹄地拉货,晚上还会驴不住嘴地聊天。三麻子喜欢和驴聊天,因为驴能保守秘密,即便有时候憋不住,竭嘶底里地那么吼上几声,可谁又会琢磨驴在说什么呢?那些事只有他自已和驴知道。

  卢镇有一个运送货物的单位,叫做搬运站。三麻子就是里面的职工,在乡下人看来,这是铁饭碗,不用下田干活。可他自已最明白,清晨拉着板车从卢镇走向县城,傍晚再从县城走回卢镇。整条路足有六七十里,累得他跟狗熊似的。充其量,也就落个好名声。

  可名声有用吗?村里的同龄人早都娶了媳妇,自已快三十的人了,至今也没个准信。提起这糟心的事,三麻子就觉得窝囊,自已的单位原本不错,可每次相亲,对方只要知道他叫三麻子连看也不看就吹了。他过去也有名字,只是幼年出过天花,脸上落下了许多黑点,才被人叫做三麻子。

  原先那个名字好多年没人叫,人们也就忘了,总觉得三麻子来的顺口。其实,就算叫回来也差不多,他原来叫三驴子来着,还不如三麻子好听,三麻子孬好还算个人名。过去乡下有许多古怪的名字,叫狗剩,锅砍,猫疙瘩的人并不稀奇,那是为了好养活。譬如,三麻子的搬运队里,队长叫二疤,副队长吴大头,还有小甩,酒壶等,哪个是全乎的名。

  三麻子的大哥叫大驴子,虽是个跛脚,却做了西河队的队长。二哥叫二驴子,脸倒是不麻,可看起来比驴脸还长,即便三麻子很喜欢驴,然而见到他那张脸还是气不打一处来。那年,三麻子与陶圩街李老头的闺女桂香定了亲,双方相处半年多了,正筹备结婚的事,可不知何故李老头却陡然毁了亲,将闺女嫁给了二驴子。据桂香自已说,是她妈看上了二驴子的剃头手艺,过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剃头的总比拉车强吧。

  由此,三麻子恨二驴子,也恨剃头匠。他的文化不高,也学不来排遣,满脑子都是诋毁剃头匠的词语。一次,在县局的工作检查中,三麻子居然把“毫不利已,专门利人。”背成了“毫不利已,专门剃头。”这显然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领导们一致认为三麻子的政治觉悟有问题,好在那年四人帮已被打倒,大驴子又托人从中说话,这才保住三麻子搬运站的工作。

  三麻子把“利人”说成“剃头”当然是与二驴子有关,大驴子也看出了其中的毛病。为此,他多次托人为三麻子说亲,想化解兄弟间的仇恨,可三麻子每次都借故推脱,不是嫌女方不识字,就是说对方成份不好。光阴飞逝,三麻子转眼已到而立之年,依旧还是单身,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只有那头拉车的驴。

  三麻子管自已那头驴叫“二驴子”,这似乎毒辣了些,可他觉得,没叫它“二驴子是剃头匠”就不错了,只是他觉得“二驴子是剃头匠“叫起来太拗口,自已总不能在赶车时叫“二驴子是剃头匠转弯”,“二驴子是剃头匠站住”,那样会手忙嘴乱,显然来不及。

  三麻子记得与桂香定亲那会儿,桂香三天两头向他要钱,刚开始三麻子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男子汉就应该赚钱养家。可桂香要得*惯了,似乎就形成了一种规矩,不给都不行。在农村,有固定工资的人,谁看了不眼热呢!然而时间长了,只要逢三麻子拿工资时,不只是桂香会到单位的门口等,就连二驴子也会往前靠,都想揩点油。也就是那段时间,二驴子认识了桂香。

  二驴子脑袋瓜好使,不仅对桂香甜言蜜语,还会弄一些瓜桃梨枣,或是扯上几尺花布送给她。这样一来二去,桂香与二驴子便打得火热。最后,桂香还介绍二驴子去她父亲那里学了剃头。这倒正中二驴子下怀,他使出浑身解数极力讨好桂香一家,学手艺还不到一个月,李老头夫妇就被忽悠的晕头转向,同意将桂香嫁给他了。

  三麻子恨二驴子和李老头,但却不恨桂香,因为桂香每次见到他都哭肚赖瓢地说是父母逼她嫁给二驴子的,她至今还记得三麻子说过,“要给她买许多花褂子,还要为她盖一所大房子。现在,虽说是嫁给了二驴子,可心里一直还装着三麻子。”三麻子的心眼不多,哪里经得住桂香的哄骗,那谎言就像雷雨前的乌云,蒙蔽得三麻子昏天黑地。

  桂香姊妹五个,到底是不是五个,人们也说不清。据说,李老头的老婆有二次生下孩子后就直接送给了别人。那年月,像李老头这样想生儿子的大有人在,农村早就形成一种风气,越生越穷,越穷也就越生。想是后来李老头生得泄了气,才就此打住。

  李老头没有别的本事,只能靠剃头死撑赖活地养活一家老小,家里有时穷的都揭不开锅。据村里的老人们讲,他老婆一辈子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生了五个闺女,每次坐月子,连鸡蛋也买不起,只能勉强地买个猪头。猪头放在锅里一直会炖到出月子,每天老婆就靠喝猪头汤来维持。

  事实上,村里像他家这样的户口还有许多,他们每人都有着自已的心酸故事,每家也都有着自已的难言之隐。因此,有的人家穷怕了,就会做出一些无奈的事。李老头的老婆生五巧时,家里穷的实在拿不出钱来,便让桂香去找三麻子,可三麻子也没钱。这下倒让二驴子钻了空子,他前前后后弄来了八个猪头不说,每次还不是带烟就是捎酒的,糊弄的李老头一家屁颠屁颠的。

  其实,就算撇开买猪头这点,三麻子也比不上二驴子,他只会老实做事,本分做人。二驴子却精明的多了,他知道李老头喜欢喝两口,因此在李老头家学剃头时,今天带只鸡,明天弄只鸭。单说卢镇食品站,那段时间总是被偷,少的东西没有别的,就一样,猪头!

  猪头是生发的东西,吃多了自然会出毛病的。这不,李老头的老婆不知是不是猪头吃多了的缘故,刚出月子就生了一场大病,也就二三个月光景,便离开了人世。

  桂香婚后常抽空来看三麻子,但她都是在三麻子发工资的时间来,她搀着自已六岁的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二驴子不学好,在外面赌钱,还沾花惹草,自已是个苦命的人。三麻子每个月能赚七块钱,桂香几年前就知道,在一番绘声绘色的表演结束后,桂香通常能拿走五块。

  一头头毛驴板车组成的长队,三麻子袒胸赤膊,挥汗不迭。从卢镇到县城的那条石子路上悠悠地飘荡着车夫们的歌声,“啊哟哥呀!赶快走啊,家里的妹子眼望穿啊……”歌声是一种激励号子,长途的疲惫,会在歌声中消解,更会掀起车夫们藏在心中的梦。

  疲乏的路途也会有好去处,一到陶圩拐弯口,车夫们都会激动起来了,那里是李老头的剃头铺,原先桂香没出嫁前这里是茶铺。现在喝茶的地方还在,只不过是由桂香的妹子桂花照看。车夫们路过这里时总会停下来,歇一歇,喂喂毛驴,再喝口凉茶,胡侃神聊几句才会重新结伴上路。

  李老头已大不如前了,桂香出嫁后他颓唐了许多。其实,他也觉得有点对不起三麻子,只是这种事,实在不好解释。年龄大了,对人生早就看透,对以前的过错也有了一些悔悟,然而自已终究是个长辈,实在拉不下那张老脸。

  三麻子也会坐到这里喝茶,桂花对他很客气,她知道三麻子是车夫们中号子唱最好的一个,因此常会缠着他唱两句。三麻子虽然对李老头心存芥蒂,但对于桂花却很喜欢。一大碗凉茶下肚,已经凉爽了不少,三麻子便打开嗓子“哥在呀,桃园啊,修果树啊!妹子你刚巧就在地头啊, 喊你一声,没答应啊……”

  歌声于他从事的搬运工身份很不协调,委婉优雅的腔调与他的麻脸形成一种反差,荡漾出一种乡村的草木之美,就像桂花泡在桌上的热茶,正散发着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桂花常见到三麻子偷看她,她乐意让他看,有时她也会故意唱上两句,“姐在呀,房中呀,绣荷花呀,未出门子的大姐呀,想婆家呀!光想也没有办法呀……”到底是大姑娘,唱起来很斯文,显得很羞涩,刚唱二句脸就红的像火。

  两碗茶喝过,三麻子身上的汗也干了,他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出去套车,“得嘞,伙计,上路了!你要是会剃头呀,保准就不拉车了。”三麻子边说边从车顶扯下两把草递给驴,“会剃头就不用吃草了,哪得吃猪头肉,哪天老子赚了钱,买一筐,给你这畜生吃个够。”三麻子指了指那头驴,假装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又瞥了一眼李老头。

  三麻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一个劲地抱怨着,“谁说我不如二驴子,他娶了桂香又怎样?桂香是个生瓜子,就他妈几个猪头,整个人就被骗走了。我现在算是回过味来了,什么兄弟长辈,礼义廉耻,都他妈的,狗屁不是!最可气的就是这个二驴子,谁的墙角都挖……行,瞧好吧!你就一个穷剃头的,能耐大,你别给我拉车啊。”这倒是实话,自从三麻子把自已拉车的驴叫成二驴子后,心里异常的舒服。

  驴拉车的时候不叫唤,它得憋着劲地走道,只有车夫们才叫,他们不停地唱着号子,那是一条极累极乏的路,一脚脚往县城赶,一步步再往回来,货物重,路又窄,全身气力都会耗尽,焦渴的眼神把路边的电线杆一根根数去,最后连迈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号子能激励出车夫的热情,驴听了也有劲,许是这号子翻译成兽语也是一种令驴兴奋的节拍。于是,驴高兴地拉着车,人惬意地唱着号子,号子的曲调与驴蹄踩踏的声响一起飘,一直飘到天上,飘到云里。

  大驴子三兄弟的房子在一条庄上,只是中间都有自留地隔开,农村人稀地阔,每家宅基地都有一亩多。三兄弟的宅基在整个庄上地势最高,那倒不是大驴子是队长的缘由,而是这片宅基地过去就是大土丘,种什么都不发盛。俗话说,“农村三样宝,丑妻洼地破棉袄。”这样的旱地种庄稼不行,建房倒是不错,因而三兄弟房子都建在了土丘上。大驴子住最高处,他是队长,清晨打铃的声音可以传遍整个村庄,土丘下那片洼地是二驴子的家,只有三麻子住在半腰,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像肩夫挑着一个两头不相称的担子。

  一天晚上,狂风肆虐,暴雨如注,三麻子屋后那株杏树在暴风中左扯右摇飒飒作响。忽听有人高呼,“桂香家出大事了,救人啊!”三麻子赶忙跑过去。整个院子已是一片汪洋,房屋的主间已完全倒塌,如泻的暴雨一个劲地向残垣断壁间猛灌,厚重崩塌的土墙间透着湿冷冷的阴气。院子里积水太深,雨又下得特别大,三麻子只得与村民手扒肩扛拼命抢救……

  二驴子被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话也不能说了,只是微弱地喘着气。屋外刮着微微的凉风,飘着丝丝小雨,二驴子迷迷顿顿,忽然嘴角牵了牵,街坊们估计他要说话,都凑了过去。二驴子睁开眼,略带微笑地看了看三麻子,好像是想说什么,然而挣扎两下又迷糊了。二驴子仿佛看见宽阔的石子路上,曙光正淡淡地照着一辆辆驴车,三麻子正艰难地往前走着,他慢手慢脚地走过去,慢慢地走到后面,慢慢地帮着三麻子推车。

  二驴子死了,桂香嚎天怨祖地折腾着,大驴子整夜没睡,一大早就里里外外操持着。“唉,有钱没钱都是一辈子,临了,也得像模像样发送一下,至于钱你不要费心,有我呢!”大驴子低声安慰着桂香。三麻子也来了,二驴子的死也让他特别地难过,他和二驴子较了这么多年的劲,可毕竟还是兄弟。大驴子走过来拍了拍三麻子的肩膀“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现在还不是去了澡堂门,庄里仙逝的老人都葬在那里,他也不会太寂寞。唉,我也快七十的人了,要不了多长时间,也会去。”

  三麻子鼻子一酸,禁不住流下泪来,他站在灵堂门前,思索着,找寻着,总想找出一个能说二驴子好的由头,可想了半天,终究不行。“桂香我这还有二百块钱,本来打算修房子的,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你和侄都需要用钱,拿着吧!”三麻子拉了拉桂香的衣服,又重新看了看灵堂外。桂香家的院墙大多已倒塌,只剩下锅屋还立在朔朔的野风中,破旧的窗棂被风扯得呜呜作响,像二驴子在呜咽。

  三麻子还想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他看了看桂香憔悴的脸,什么都不能说了。此时,他觉得桂香以后更不容易了,他慢慢地走到二驴子的棺材头,摸了摸自已的斑顶便蹲下身来,“二哥,我三麻子就不是个东西,我跟自己兄弟较什么劲,你放心侄儿华东的事有我了。”

  那夜清风爽朗,社员们早已收工,三麻子帮桂香推了一车草回家,他好几次想安慰一下桂香,可他看到桂香跟在后面毫无悲伤的表情,他还是没有说。草堆好后,桂香已弄好三四个小菜,“三麻子,你还是这样对我好,快洗洗手喝两杯吧。”三麻子倒是想推脱,可桂香连拖带拽地拉他进屋,“洗脸水都打好了,瞧!新买的毛巾。”桂香深情地看着三麻子。

  三麻子对桂香还是有感情的,即便那份感情含着些水份。“三麻子,你不能不要我,这么些年我一直都还爱着你。”桂香抬起头忧伤地看着三麻子。三麻子看到桂香颊边的泪水,心里觉得特别愧疚。可他始终念着二驴子“以前,我能娶你,可现在你是我的嫂子,这样有违伦理,辱没先人”三麻子低声说。

  窗外生产队的铃声咣咣作响,已听到社员上工的声音,三麻子更怕了,“你小点声桂香,这事传出去就糟了。”桂香倒是真想跟三麻子过日子,然而二驴子的死让三麻子心里受到震动,他觉得自已心胸太狭窄了,以前不应该记恨二驴子,因此桂香和他走到一起,必然会让他心理受到折磨,显然不会同意。桂香是个虚荣心极强的女人,如果就此作罢,以后哪有脸再见人。于是,她立即翻脸连哭带闹,散头赤足就跑去跳窑沟。此时正值上工,社员们正三两成群的往田野走,见到有人投水都慌忙扔下锄头跑过去救人。

  是大驴子从水里把桂香捞上来的,救得比较及时倒没出什么危险,可有人却把这件事告到了乡里。第二天,两个穿着白制服的公安把三麻子带走了。事,原本不大,可公安下来调查时,桂香却施展她的表演才能,把自已说的比窦娥还冤,她已由爱变恨,恨不得把三麻子枪毙了。三麻子被关了三四个月才放回家,好在事情调查清楚了,没有辱及名声,然而他搬运站的工作却被除了名。大驴子怕三麻子想不开,又托亲拜友从中周旋,把三麻子安排在街上的磨面坊做工。

  然而自这件事发生后,三麻子就病了,总是吃不下饭,每次还会吐出很多血。以前,三麻子生病一般不看医生,也不吃什么药,总是觉得挺一挺就过去了。这次却非同小可,他似乎扛不过去了,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大驴子用板车拉着三麻子到医院检查后才知道他是胃癌晚期,料想时间不多了。

  人不怕磨难,就怕心灰意冷,三麻子已无留恋的事物,分产到户那年开春,三麻子便离开了人世。桂花的家与三麻子的坟仅隔着一条窑沟,那片田野荒芜萧条,仅有一条模糊的路歪歪斜斜地通向那里,除了清明或遇丧事时才会有人来,平常大多没人走动。可那遥沟的水却整日整夜都在流着,声音不紧不慢,像一种莫名的呼喊。

 
 
 
下一页:听录像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