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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
 
 
修改时间:[2016/08/30 12:07]    阅读次数:[499]    发表者:[起缘]
 

  昨日,遇一朋友的儿子,他高挑个头,派气十足,是县城影院的老板。刚谈几句,就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那倒不是因为见到家乡人的亲切,而是一种对双方年龄差异的惆怅。我清楚地记得,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当时,他摸着我的胡子问着惹人发笑的疑问。

  家乡的田野,昔日的村庄,那些记忆朦胧而遥远,幼时的伙伴已有好几个离我而去,去了一个更为朦胧遥远的地方。就像我的那个朋友,五十余岁就得了脑血栓,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我已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了。

  他与我聊了一会,似乎觉察到我的失落,便立即岔开话题请我进去看电影。我原本无心去看,只是盛情难拒,怏怏地往里走。

  眼前的银幕虽是亮着,可脚下却是黑压压的,我摸摸索索往前挪动,耳边响着洞彻的声响。

  小时候,家乡也有影院,那只是四周圈有围墙的露天场所,前台正墙有砖砌白粉的水泥银幕,后面是一个水泥塑就的放映机高台。影院不大,就在老宅东侧的村庄里,像一个农家大院,宽阔而平坦。

  早年没电影时,人们的消遣方式只是听书,老街的水厂后有一书场,逢集总有人在那里说古论今。记得有个叫周瞎子的艺人,他说的故事荒诞而离奇,当然不是从书本上学来,他也看不见。那些天命论,大一统,尊王攘夷等,都是跟别人学来的。总之,师傅怎么教,他就怎么唱,农村人也就图个热闹,真的假的不想管,也不会追究。

  自电影院建成后,听书的人就少了,周瞎子也改了行,学人家去赶集卖鼠药。他有说书的功底,吆喝起来相当顺溜:小老鼠,真正坏,咬坏橱柜撕麻袋,咬坏橱柜难修好,撕坏麻袋好几块……

  电影一度让农村变得热闹起来,每一场都会挤得人山人海。晚间人们收了工,草草吃过饭,便扛上长凳,悠悠地晃过去。五毛钱一张票不算贵,除了小孩特多的人家,其他户口都能看得起。

  影剧院的墙头外有一棵高大的楝子树,没钱买票的孩子多会去爬树,从树丫串到墙头上再跳下去,便能看到电影。爬树逃票的孩子很多,树丫间的树皮都被磨掉了,像一个穿着裤衩却光着膀子的老汉。树难以承受这种折磨,似乎也明白了孩子们的意图,于是逐渐变得倾斜,更靠近墙头了。

  我有时也会与小伙伴们一起翻墙逃票,可好几次都被放电影的抓住,没票的孩子通常都会被请出场,只有我例外,因为我父亲是村里的支书。

  其实,我原本也害怕这个放电影的,那倒不是担心会被撵出去,而是听村里人传言这个放电影的会打拳,事情是否属实我倒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到他打过人。可大人们却都坚信不疑,大多不敢闹事,每次看电影都规规矩矩凭票入场。

  我常常偷偷地观察他,看看他是否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他原来做过村里的民兵营长,与我父亲共事多年,因此对他来说我也不是外人。一次,他附在我的耳边轻声告诉我,传言他会打拳的事都是假的,那只是唬人的由头,主要是为了更好地管理影院秩序。

  他竟然这么诚恳,能把心中这样的秘密都告诉我,我们自然成了特别好的朋友。

  遇到好看的电影,影院里便摩肩接踵透不过起来,每个人都伸着脖子,说是在看电影,其实更像是在做一种体力活。人群中的空气显得过于沉闷,汗渍味,口臭味,所有味都挤到一起,让你不得不踮起脚尖,向往着头顶上更高一点的清新空气。

  人挤人,挤得紧凑,挤得密不可分,你基本不用担心跌倒,四周的空间严丝合缝,你也控制不了自已的脚步,明显有一股力量推着你,或是向左或是向右,让你身不由已。

  电影大多是历史题材,即便有生活片,那也是反映乡村面貌的故事。那些故事给孩子们展现着正义与邪恶,也在幼小的心里刻下许多关于善恶美丑的记忆。在这里,我并不是想说电影给我们的人生带来了什么决定性的因素,我想说的只是,由于它的出现至少让每个孩子都产生过幻想,更让那个时代的人产生许多喟叹与冲动。

  《少林寺》公映时,就让很多年轻人心潮起伏,也让他们草率地做出一个个不知轻重的决定,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偷偷地离家出走,梦想去少林寺*武,梦想成为功夫高超的江湖大侠。

  做武林高手的愿望显然比较渺茫,缺少一种务实感,可它却在心中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就拿我自已来说,曾经也是个武术痴迷者,也曾长途奔波到大江南北去寻找武术名师,我之所以后来考上了体校,也是于此有关。

  然而长期的体育锻炼让我的身材变得高大强壮,虽说是自已爱好文学,偶有雅兴也会写上一两篇文章,可有的朋友总是调侃说,我的身板与写文章显得极不相乘,总体现着武与文,强与弱的一种对峙,让我好不纠结。

  分产到户后,村里电视机逐渐多了起来,影院一时间萧条了不少,我的那个朋友看着长满了荒草的影院总是唉声叹气不知所措。好在他准备改行的那年,县里为了丰富文化生活,鼓励放映队到各个生产队去放电影。费用由乡里专项支出,由此,他的电影队才得以生存下来。

  一个农村的社场埋上两根毛竹,再竖起一个银幕,便成了乡村的文化汇聚中心。放映机一响,村庄便全部交给了它,银幕汇聚着人们的目光,诉说着一个个故事,牵动着无数人情感的盈亏缩涨。

  平日,我们只要听说哪个村子有电影,就会立即赶过去,也不知道具体方位,就是循着放映机的声音走。

  开始隐约,渐觉明朗,逐渐被整片音乐所包围。直到远远地看见挂在银幕竹竿顶上的电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着,才知道没有白跑一趟。放电影的人自然知道看电影的心理,因而总会把竹竿埋得深深的,电灯架得高高的,似乎要把漆黑的夜空顶破。

  路上行人成群结队,穿过村庄,越过田野,全向这里汇聚。他们只想着看电影,走在田野间,望着星星,听着音乐,也不注意脚下的路。一次,有个孩子居然莽莽撞撞地掉到了高松河桥下,沿途有十几个人都连忙跑过去救,我已不记得当时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只是听说那晚他跌断了一条腿。

  顽皮的孩子还会点燃路边的草垛,或是沟旁的野草,这让整条看电影的路上,雾烟袅袅,焦味重重。第二天我们上学看到,道路两边都被烧的光秃秃的,只留下两条黑黑的长线一直通向放电影的村庄。

  我搬到县城那年,乡村的包场电影早已没有了,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很少有人愿意再走上十几里路去看一场露天电影。

  没了电影,我那个放电影的朋友一下子颓唐了许多,我那天回乡见到他时,他正哆哆嗦嗦立在路边,见我过来,只能牵了牵嘴角,算是对我的问候。我知道他是脑溢血后遗症,已不能说话,于是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本想安慰上几句,可不经意间我陡然撇见他眼眶已经湿润,我的鼻子也立时一酸,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他的住处离影剧院旧址不远,我回去那天又正值影剧院拆迁,他示意我到影剧院看看。

  院内荒草迷离藤蔓处处,原本正方形的幕墙,早已脱落许多泥皮变得千疮百孔,像一只只暮然颓废的眼睛,无奈地看着院落中的陈年旧迹。推土机推平了所有的土地,还好留下了那棵楝子树,只是树早已没有了生气,原来蹭掉树皮的树杈虽是恢复了黑色,可墙头已经坍塌,树自是不会知道,却还在歪歪斜斜的长着。

  附近民居的炊烟依旧还会飘到这里,吹散它的风就在空阔的上空盘旋,不需多少时日这里就会吹得什么也没有了,到时候这棵树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电影,曾经让我们变得发奋,让我们变得刻苦,让我们不敢辜负父母的期盼与苦心,它曾明确地告诉我们,只有通过不屈不挠的努力才能实现自已的梦想。这些道理对我们的成长,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直到现在还激励着我,也许将来到了满目萧荒的年龄我也不会抛弃它。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吸引不了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跑上十几里路去乡村看露天电影的兴趣,更没有为了逃票而去爬树翻墙头的经历。他们有着自已心中的现代化影院,就像我朋友这个儿子开的这个,气势恢宏,布置豪华。

  影院固然很漂亮,可我却总也找不到当年那种乡土气息,那些难忘的记忆。我坐在影院内仅仅看了一会,就心生倦意,坐不下去了。离开时,我是偷偷走的,没有向朋友的儿子告别,怕他难过,我不想谈起他父亲生病的事,更不想让他知道我并不喜欢现在的影院。

  是的,我知道自已心中的影院还在农村,我不仅怀念那里的人,还怀念那里的村庄,气味,声音。只是那些记忆已经变得朦胧而遥远,就像我家乡那个放电影的朋友,一副颓然的容颜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让我常常感觉到他依旧还站在家乡的影剧院旁,哆哆嗦嗦地,一句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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