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坐落在东阿县城区的洛神湖水面,微风将垂到水面的柳枝拉到水面圈圈点点,引得波光粼粼的湖水轻笑;透过淡蓝色空气金色的阳光敏捷地扑捉住草丛中觅食的喜鹊,高耸的大尾巴却藏在树影中暗自得意;春天,鲜花儿浓浓的味道沿着湖堤四处游荡,不光树叶、小草被她染得失去自己;就连湖边小径三三两两晨练者的发丝也被它钻来钻去绕出几分清香;春天真是一个让人沉醉得忘记时光的季节。 走进曹植公园,远远望见洛神湖东南角一座六角阿胶亭,亭子外尉迟恭高大威猛,昂首执剑,沐风淋雨不畏不缩立成一位忠实的卫兵,他的工作是看护亭中藏着的阿胶井,即便井被日夜锁着,他也神目圆睁丝毫不敢懈怠。 其实这口井和药王山同龄,早年间并未上锁,好奇的游人常常探头观看井水的深度有些危险不说,也有闲人坐在井边石台上吃些零食,随手丢弃的食品袋子之类不仅弄得井旁脏腻腻的,水面也被垃圾弄得异味扑鼻,慕名而来捏着鼻子走的不在少数,这样的景象让管理者一筹莫展,又担心被人拍照发到网上哪天引来风波挂掉乌纱;某年某天“咔嚓”一把锁将阿胶井变成一道看不见的风景。 隔着宽阔的洛神湖,这口阿胶井斜对着一座庞大的仿民国时期建筑群“阿胶城“,城中心坐落着颇有气势的叫做“贡胶馆”的大院子,这座大院除了一整套形象逼真的蜡人声控熬制阿胶工序展示,还藏着另一口阿胶井。因近年来冬至子时东阿阿胶举行九朝贡胶取水开炼仪式取自该井水而声名鹊起。但除了冬至这夜,八根石柱包绕的阿胶井自顾自地孤单在春日暖阳,夏日无阴,秋日黄草,冬日冷风中。鲜有参观的人围着几根现代的柱子找寻过去的历史。 其实在东阿县城有一口真正的阿胶井,原址在光明街西段靠近人民街的地方,当地俗称“琉璃井”。因为旧城改造,琉璃井早已经被填死,上面压上层层楼房。我曾一遍一遍在那座家属楼下徘徊,猜测是哪个楼道的门将它掩盖住,难见天日。30年前我不止一次站在琉璃井边看70多岁的爷爷灵巧地甩动一根绳子打水,我和他抬一小桶井水回家喝凉面,井水清冽甘甜,炎炎夏日用这口井水冰出的凉面也格外香爽。爷爷喜欢讲故事,每次打水路上他操一口我听不太懂的醇厚的鲁西方言为我讲琉璃井的种种传说。 如今,琉璃井永不存在,爷爷也安眠在离井8公里外的麦田里,他的墓碑高大厚实,碑上刻满子孙的名字,一次扫墓,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名字竟然也在其中,不禁笑从中来,这个年代,刻上的难道就要埋在这片生疏的地下?虽然不高兴,却也不能将名字从上面抹去,等人都散去闷闷地坐在墓碑下提一只酒杯问爷爷:在那面是否能一边喝着甘甜的阿胶水泡的茶一边与人闲言淡语话家常? 孙辈媳妇中他最喜欢与我说话,得了闲暇一边给奶奶剪指甲或洗头发一边听他讲陈年旧事。爷爷的家族是个望族,奴仆成群,佃户的房子住满半条街。树大招风,风高月黑的夜晚,嫖妓的大伯被人绑架,虽然给出半袋子铜钱,因为他吃鱼从尾巴开始被人识破身份,撕了票;血气方刚的爷爷提着大刀找到绑匪的老窝一刀砍死为首的匪徒,连夜带着刚过门的新娘一路逃亡到东北。在漫雪皑皑的黑河他们给驻扎在那里的日本兵做事。我以为他们会受尽凌辱,何况这么漂亮的奶奶。事实上在爷爷奶奶的描述中,日本兵不像中国影视作品中描述的人畜不如,相反他们彬彬有礼,对给他们洗衣服、做饭、做零工的爷爷奶奶非常客气;战争开始后日本兵开拔前不仅送给爷爷奶奶盘缠和一些衣物,还送他们出城;不幸的是爷爷奶奶在返回山东的路上碰到国民党溃败的流散部队,携带的行李物品被抢劫一空,只有奶奶藏在发髻里的十枚银元侥幸留下来,靠着这些银元他们逃回鲁西东阿。 历史有时可笑得残忍。 爷爷奶奶逃回家乡后,置地盖房,不久,地被人民公社共有了,房子被作为土豪分给了贫农,他们住在窝棚里,虽然是地主的身份但是过着比贫农还穷困的生活。奶奶是个白净漂亮的女人,让人羡慕的是她不用任何化妆品,直到80岁皮肤白里透红,细腻光洁;爷爷82岁过世,过世前正值麦收,农民一年最重要的就是麦子入仓,二茬玉米播种,一年的生活都指着7月风调雨顺;病入膏肓的爷爷害怕因为他去世耽误孙儿种地收粮,撑住一口气一遍一遍地问,麦子入仓了吗?玉米种上了吗?直到有一天,长孙儿高兴地汇报:爷爷,麦子都收进粮囤、玉米都种上了!爷爷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当晚便咽了下去。 临去世前,老家的表嫂们都撞见过奶奶抱住爷爷并不断亲吻爷爷的面颊,嘴唇、额头,遇到有人进来慌忙放开爷爷低头半天不讲话;于是有表嫂说,奶奶好不知道羞,这么一把年纪。我站在院子里盯着院子里枝叶茂盛的苹果树上一颗颗青绿的小果子突然泪流满面,想68年的夫妻,逃荒流浪的相濡以沫中一丝一缕凝聚的浓于血的情感,想他们如骨肉相连被生生撕裂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能对人呼喊的痛和永不能再见的悲苦。除了亲吻她还能做什么? 东阿城因为盛产阿胶而出名,因为除了东阿县还有东阿镇和阿城镇,三地分别隶属于东阿、平阴、阳谷三县;虽然有人用一城三地形容,原产地之争到底还是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阿胶发展史上也不轻不重地描上了一笔;究其根本,鲁西冬至熬胶,讲究养生的*俗是一样的,所谓的阿胶井神水,其实不止一口阿胶井,在东阿县境内方圆数十公里,只要能够达到一定深度便能够引出太行山脉和泰山山脉孕育的清澈水脉;东阿水好,的确有水清质重的独到之处,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大约既是自然给予的优待也是地域人文特色;历史本来就是扯不清的一团发面,成饼、成馍源于人的需求,否则哪里来的这许多的“戏说”?更何况阿胶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代的描描画画、是非演绎。 10年前某市建设局局长任职东阿县县令,来到穷乡僻壤的东阿,环顾四周只有一座投资上亿元的面子空城“环球商场”,民居破落道路凋零,没有什么可以拿出门值得炫耀的。大约也是同情县城里几万百姓,茶后饭余除了在家门口的公路上吸点灰尘竟再无去处。县太爷一纸令下将县委家属院对着的一片城郊村庄及庄稼地建为公园,并提名为“曹植公园”。曹植是一方才子,东阿这山高皇帝远的小地方因为发配来此的曹植不仅名气大增,其死后数百年仍恩佑这方水土甚至他本人也被神话。曹植公园自然要有山有水,于是将公园旁低洼些的黄河灌溉渠深挖,诞生出洛神湖;湖底挖出的泥土高高堆积,顺势种些松树、冬青之类的经过两年渐渐有了山的模样;有了山便捉摸按风土人情给信佛的人一个烧香还愿的场所,于是倚着东阿产阿胶的底蕴在山上修起一座药王庙,合了“有仙则灵”的俗语。 既是药王庙,庙中药王自然是主角,不仅住在正殿,金碧辉煌、高大魁梧,且身披一袭大红披风,红出煞是让人敬畏的威严。可惜这座不大的庙里既有道家供奉的福、禄、财神也有佛家弟子信奉的送子观音;院子里还笑着一尊不穿衣服的摸摸爷;让人啼笑皆非。时间久些,省城、市里来往的路旁添了些“烧香祈福药王山”的广告牌子,当地信奉的信徒初一、十五或心理难过便来请香自慰,加之有人拍到药王山上龙型吉祥云、观音手指云等,几年下来药王山在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请愿还愿的信徒络绎不绝。 东阿县黄河对岸有座腊山森林公园,这座山的半山腰中也供奉着一位药王先生,身高40公分左右,日晒雨淋在一个浅浅的洞中,身上披的红绸落了颜色,深深浅浅且被风撕得条条缕缕,合着旧旧的风化面孔一幅乞丐的扮相,却踏踏实实地日夜守护着虔诚的信徒,常有信徒不远百里,一步一叩首走到他的面前祈求康健。 两位药王,两座山,隔着奔腾的黄河,一个沐风雨浴雷电无处躲身,一个养尊处优专人养护;同样的信仰,真真不能相比、不敢相比。 洛神湖虽是湖龄极短的人工小湖,流淌的却是地道的母亲河醇厚的黄河水。才子曹植沉睡在黄河旁边的小鱼山下,黄河水在曹植身边流过,沿着黄河灌溉渠蜿蜒的河道一路向北大约20公里涌进洛神湖,黄河水一路灌溉小麦和玉米,也淋漓尽致地抚摸着野花,养育出洁白的莲藕;小鱼在沟渠中尽情生长,逆行到黄河中便成为著名的黄河鲤鱼;渠旁的杨树高昂挺拔,枝叶在空中交织为夏日来往的行人挡住骄阳;经过草儿沙土的沉淀变水得清澈明净,进入洛神湖后静静地伏在十七孔桥边,偶尔调皮起来便拽着风一道撞击河岸,一遍一遍乐此不彼。 伤心的曹植不管世事变化一直沉睡。20年前,我和几个男孩翻过低矮的土墙、偷偷进去拜访他。墓碑也就一人高,刻着被岁月模糊的字痕;祭祀穴道阴凉无比,祭台上有热烘烘的饺子、三个蔫蔫的苹果大约是附近的老乡刚刚祭祀完。同去的男孩拿出刀子在曹植墓前的柱子上刻“**到此一游”,2015年8月陪几位北京作家前去曹植墓瞻仰,暮然发现虽有油漆遮住当年字痕清晰可辨,不禁面红耳赤,为年幼的顽劣和无知。 曹植墓不同于阿胶的原产地之争,无人来争。认定为曹植墓的是一个叫做张潍方的人。当年老乡盖房子取石头时发现有古墓,时任东阿县文化局长的张潍方骑着自行车连夜将一块墓石送往省文物局鉴定,经文物专家证实后便将曹植墓如宝贝般守着,避免老乡将墓石变成猪圈或院墙直到他调离东阿。曹植墓的认定使得许多争抢潘金莲、西门庆原产地的案子变成酸枣树上一枚悬挂的干酸枣,终年散发着似果非果的酸涩味道。 夕阳西下,站在曹植墓旁的小鱼山上,看金光灿灿的太阳如一枚橘黄色的大饼直立在黄河尽头,黄河风顺着山脉无休止地唱着“乌拉拉”的歌儿,只几秒间大饼被河水啃掉半张,再抬眼一个饼沿顺着河水不见了。而距离曹植墓3公里处鲜有人到达的一处偏僻的黄河弯道处,黄河水似天上之水涌来以90度直角冲向河岸,站在沿河公路上,脚下的土地被水震得颤抖,水面平铺在眼前如海洋般辽阔,黑暗中河水汹涌,看似平静的水面卷动无数深邃的漩涡,悄然将生命和岁月一并吞没。 山东作家马淑敏 2016。4。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