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叫“朱同炎”,姥爷两次参军,第一次是国军,第二次是新四军,两次都没有把旗帜插在敌人的阵地上,但姥爷人生也因此史韵厚重。 回忆姥爷的从军史得从128师说起,说赫赫有名的128师就必须得说起“另类抗日名将”师长王劲哉,说王劲哉是另类的名将,是因为王劲哉经历着实丰富、曲折、个性、传奇。国民政府曾给两位"抗战殉国"的将领追封陆军二级上将,授一级青天白日勋章,一位是壮烈殉国的张自忠将军,另一位就是被出卖后落入敌手的王劲哉将军。王劲哉不是黄埔,西北杂牌军入列,在西安事变力主杀蒋介石,因此得罪蒋介石,最后完全凭着抗日战争的军功,使得蒋介石捐弃前嫌的重用。 用今天的话说王师长,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业务干部,从基层带兵打战开始,每次战斗都身先士卒,一步一个脚印的打出来,一步一升的提起来。比如,据史料在中条山战役,王劲哉率领将士和日军共进行了大小战役20余次,王劲哉逢战必身先士卒、赤膊上阵,斩敌首百余。 姥爷参军并没有走远,就在家乡,因为128师在王劲哉的率领下,逐步立足江汉平原,扎根沔阳、洪湖(姥爷的家)一代。那时候,国民党的主力部队都已从江汉平原撤离,128师的立锥之地其实已经是日占区,四面楚歌,但128师还是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开辟出自己的一片抗日的天地,在当时来说,被很多人赞为奇迹。 王劲哉到沔阳、洪湖发展是被逼而来,不过这也充分说明王劲哉的眼力过人,在纷纷乱世,在抗日的锋线,别人看到“死”,王劲哉看到了“生”。 抗战初期,陕甘名将王劲哉驻防开封,治理开封有方名声鹊起,随后因抓捕韩复榘而名震中原,但随着国民党“豫中战役”的惨败,王劲哉的新35师也基本被打残废了,退守湖北咸宁后,虽得到了一个新128师(曾参加淞沪会战)的番号,但被釜底抽薪调走最后仅剩的有战力的部队,王劲哉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历史有很大偶然性,但也有很大的必然性,历史的必然性在于有人生性不甘寂寞,尽管一个浪接一个浪,看是无意实则必然的总是处于风口浪尖,王劲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洛克菲勒曾说,即使把我的衣服脱光扔到荒无人烟的沙漠,只要有一个商队经过我又会成为百万富翁。同样,在但是武汉会战结束后,武汉西部已经是抗战的锋线,有人看到的是死亡,有人看到的是机遇,王劲哉在对国民政府绝望之时,看到了鄂中的机遇。经过武汉会展后,江汉大地到处是大量正规军队丢弃的军火,另一方政府行政管理的解体,随之而来的是形成大量的地方武装,有地方保安,有地主团练,有地方军阀,有溃散部队,有湖匪武装,大的上千人,小的几百人,有的打着地方保安的旗号,有的打着抗日救国的旗号,但也有很多武装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一片混乱、群龙无首。1938年,王劲哉带着几百人的残兵败将进入鄂中后,迅速吃掉了大量的地方武装和散兵游勇,1939年,部队壮大到三万多人,远大于一个师的编制,建立了以洪湖为中心,沔阳、天门、潜江、监理、汉川、江陵等六个县的抗日作战正面战场,一直到1943年,王劲哉成了“鄂中王”,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对鄂中的铁腕治理,和在鄂中的对日正面作战,这些就是姥爷参军的背景。 王劲哉被逼到鄂中成王,同样,姥爷的参军也是被逼的,俗称“抓壮丁”,史料称128师在洪湖抓壮丁大约3000人,姥爷就是这3000人中的一员,有很多人为避免抓壮丁自残,但姥爷并没有那么狭隘,不管怎么说128师在抓壮丁的时候也是打着“抗日救国”的旗号,姥爷14岁从军,虽然不懂救国于水深火热,但是姥爷的从军是“抗日救兄”。1938年,128师在洪湖抓壮丁,选上了家里的二哥,但是二哥刚刚结婚已有家室,于是姥爷自告奋勇的替兄从军了。 1938年,姥爷被参军,那时姥爷14岁。姥爷是在朱家潭子被带走的,这是离湖不到几公里的一个台子,四面都是水泽,住着十几户朱姓人氏,因此被称为朱家潭子。从出门到逃难回家一共五年,五年中128师主要战斗地点离姥爷的家远不过百里,近时就几十里甚至几里,但对家里人来说姥爷基本上音信全无,兵荒马乱的世道,近在咫尺却也是远在天涯。姥爷说,近在眼前却毫无音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王劲哉铁腕治军,甚至到人人自危的程度,一个十几岁的农村娃娃哪敢有其他心思,每天死掉的人如割韭菜一茬一茬,能混个自保平安就算是万幸了。 姥爷刚参军被编到预备连,姥爷说预备连其实就是娃娃军,预备连没有战争任务,平时就是军事训练。住的是破庙,吃的基本上是白菜萝卜,很少荤腥,极其艰苦。这支顶着中央军番号的部队,其实基本上拿不到中央政府的军饷,部队的开支基本上都是王劲哉重建地方军政府后强征的,抗日战斗的锋线上,拉锯战的惨烈天天上演,即便是“横征暴敛”又能有多少财力。出于各自的利益,还有的出于泄私愤,国民党战区高层对128师财政上克扣,军事上挤压,在那样民族危亡的关头,一些国民党高级将官忘民族大义,蝇营狗苟私利,这使得姥爷对国民党政府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所以姥爷在128师全军覆没后,在逃回家后并没有再去加入国军系列,而是选择了参加新四军。 姥爷虽小,但是文化素质在当时还是比较高的,姥爷被参军前已经小学毕业了,准备上中学,在128师预备连里属于佼佼者,这也是的预备连的李教官(姥爷回忆)对姥爷格外青睐的一个重要原因。预备连的兵虽然年纪小,军事训练一点不落,除了真枪少,用木枪代替,其他训练科目基本上都是一样。姥爷说,李长官要求娃娃兵每人每天都要练*近身格斗,学会在战场上怎样保护好自己。遭遇敌人,要看清敌人的方向。如遇有炮弹,不要慌,要看、要听。看炸弹来的方向,听炸弹飞的声音。躲避时要偏离炸弹的方向,要趴在地下。有飞机扔炸弹,要看清飞机飞的方向,躲避到安全的地方。战场上救护时,要胆大心细,要迅速处理。有流血的,要迅速止血,要让受伤者安静,不要挣扎。查看地形要仔细,看什么地方对自己有利,要迅速占领。巡查地方时,要爱民,有老百姓支持,部队才有力量。在这里姥爷学到了救护常识、怎样躲避危险、怎样保护自己等常识,也知道了什么是团体,什么是组织。 预备连的训练不到一年,但对姥爷来说已经是终身受用,所以后来能机警的从日本兵那里逃出来,所以后来姥爷的身体一直比较好,就是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挨批挨整,也没有斗垮姥爷,所以姥爷退休后一直有锻炼身体的好*惯,如今九十几了,我们回家看望姥爷,姥爷还能喝几口白酒。 姥爷所在的预备连是在1938年秋成立的,是王劲哉成立的训练大队的一部分。王劲哉进入沔、湖区域,成立“汉沔游记指挥部”,并趁势收编了大批地方武装和散兵游勇,但王劲哉觉得自己的部队除了原先带过来的少量国民党正规军素质较高外,其他素质极低,因此王劲哉成立了“训练大队”,下设学生、军士、军官三个中队,因教官稀缺,先成立了学生预备队,姥爷就是其中之一。 姥爷说,王劲哉铁腕治军,预备连的训练不仅强度大,要求严格,平常日子严禁扰民,晚上住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破庙,风吹日晒蚊虫叮咬,偶尔还有敌人的飞机呼啸而过,预备连不用和敌人搏斗,却要和环境搏斗和蚊虫搏斗。后来128师建起了被服厂,预备连的形象才有所改善,成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部队。但是服装的质量也是很差,根本上经不起训练的折腾,很多士兵冬季服装经常会棉花聚成球,夏季服装开线掉纽扣,即使这样对这些娃娃学生兵来说也是很满足的,所以很少有人抱怨。但是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有一次王劲哉师长要到个训练队去检阅成果,王师长对军事后备部队的训练是非常看中的,而且王劲哉本人还兼训练大队大队长,在王师长检阅姥爷所在的预备连后,发现了军装的质量问题,王师长亲临被服厂检查,发现了人为偷工减料的问题,结果将厂负责人、承包商一一处决了。 一年的预备连训练结束后,姥爷被分配到护医队,就是保护战时医院的小分队,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一个临时的战地救护场所,根本没有正规的医护人员,姥爷经过简单的医护知识学*,就进入了角色,白天在医院协助医疗队进行救护,晚上站岗放哨保卫医院。就这样,姥爷成了国军正面抗战的一份子,虽然没有拿枪冲锋持刀肉搏,但是也是在敌人的枪林弹雨里,在敌人的飞机大炮轰鸣中,坚守这那份使命,从血与火的考验中历练而来。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姥爷在炮弹的啸鸣中,在伤员痛苦的呻吟中,从容不迫的给伤员包扎,含泪含着一批批战友不治而亡,国仇家恨深刻铭记在姥爷的心里。 在128师医护队,姥爷感受了那么多无助的眼神,听了那么多诀别的话语,但有一个人是姥爷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姥爷说那个人叫李世林(音),是一个团副,是湖南人(离洪湖并不远),是老128师淞沪会战幸存下来的人,这种人在新128师里是非常难得的,也真是因为这样,在新128师王劲哉的部队里,不能受到重用。王劲哉发迹与地方军阀,带部队当然是老一套,把部队看成是私有,谁到不能染指,所以,对李团副这种原先部队承接过来的老人,自然多几分戒心。老128师是原先淞沪会战的英雄部队,几乎拼光了家底,后来王劲哉的部队在豫西会战中尽管被打残,但是战功显赫,老蒋一时兴起,给了王劲哉一个128师(中央师)的番号,但部队大多都是王劲哉自己拉起来的,所以王劲哉对李团副这种异己总是多有关注,稍不留神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王劲哉的预备队教官奇缺,抗战正打得胶着,哪有大批教官能用。像李世林这种有实战经验的,又受过训的基层将官自然会被派做兼职教官,因李团副是教官中少数湖南口音的教官,所以姥爷一开始对李世林的影响特别深(而实际上由于洪湖与湖南交界,口音相通)。姥爷说李教官是那种不苟言笑,话少的人,就是训练时也从不多说,讲完要领就完事了,看上去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128师的营职以上的军官是可以带家属的,但是却基本上从未见过李教官的家属。由于姥爷上过学,会写字,因此偶尔能帮李教官做些教务工作,因此姥爷是李教官在预备连真正结识的唯一的娃娃兵,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世界,谁能保证和谁的见面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谁又能把相遇看成是一种缘份,连正规的毕业典礼都没有,姥爷和李教官就各自充实到了各自的战地。 从1940到1943年,128师和驻汉日军进行了长时间艰苦的拉锯战,战争在施家港、百子桥为中心展开,姥爷包扎了很多很多的伤员,其中就有李世林,见到李团副,姥爷非常吃惊,这么大的官也冲锋在一线。1941年夏末,日军河野部队向128师陶家镇防地发起猛攻,王劲哉指挥部队与日军激战七天七夜,直至肉搏,最终击溃日军,但128师也损失惨重。湖畔的战地医院,条件极差,苍蝇蚊虫起飞,李团副的左手臂被日本人的迫击炮弹炸伤,由于战事紧张,不能马上送到仙桃医院治疗,就是在那样的一个炮声隆隆的夜晚,姥爷一边用扇子为李团副驱赶着蚊虫一边听着李团副简单的故事。李团副是湘西苗族人,淞沪会战时在老128师沈荃团(后来我查史料才知是沈从文的二弟),是整个会战中最惨烈的部队之一,李团副所在的营仅剩二十几个士兵和一名连长,李团副就是那名连长。李团副从口袋掏出一枚纪念章,姥爷认真的看了那枚纪念章,纪念章是八角星形的,古铜颜色,刻着国民党徽章,背面是英文。几天后,日本军队撤退,李团副转去了仙桃医院,那是128师唯一像样的医院。 1943年2月,日本驻汉部队为了拔掉这颗扎在肉中的硬刺,解除对武汉的危险,调集五万兵力发动了旨在歼灭128师的“江北歼灭战”,而此前,日本人已经收买了王劲哉手下的古鼎新旅长,因此日本军队对128师的防御布置了如指掌,王劲哉带领部队顽强抵抗。战争开始时,姥爷所在的医院接到命令:伤员随治随走,向监利、荆州、岳阳转移,轻伤员就地隐蔽下来。随后两天,伤员越来越多,听前线下来的伤员说,仗打得很惨烈,死伤人数不计其数。在战斗打起来的第三天,姥爷在医院见到李团副,李团副被飞机机关枪扫中,姥爷按压着伤口,但根本止不住血,也根本没有救助的设备和药品,姥爷按压伤口时,感觉到了那枚淞沪会战的纪念章正在胸前口袋,于是姥爷收留了那枚纪念章,姥爷想等到抗战胜利了,再将这枚勋章挂到李教官的坟前。 25日夜,形势急转直下,前线下来的伤员、救护人员、撤退的人员大量涌入。上级命令:医院除将重伤员转移外,其他人员就地解散,化装成老百姓。接到命令后,一片混乱的开始转移,安置好伤员后,姥爷是最后一批撤走的,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但姥爷突然想起了李世林(李教官、李团副)的那枚纪念章还在营房,姥爷冲向营房去理清一些东西,其中就有那枚纪念章。没冲几步,只听后面一声大喊:干什么呢,清什么清,不要命了,还不快走。姥爷转身看是医护队的张排长,张排长一把拽过姥爷就往后跑,没跑几步就听见日本人的手榴弹一颗接一颗的落到营房。那是1943年2月25日的夜晚,部队完全被打散,姥爷扮成老百姓,丢掉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朝着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向撤退。 姥爷说128师全军覆没后,日本兵到处杀人,尤其是看见士兵装束和留有士兵痕迹的,比如长期的太阳戴帽子军训都会在额头留下一道痕,上头白下边黑,姥爷因为是卫生兵,所以就没有痕迹,但由于身体健壮,被日本兵抓回兵营做杂活,干苦力。后来我收集了一些有关128师的回忆录,一位旅居美国的华人,曾经是128师少将旅长的候若愚先生说,日本兵对128师的俘虏基本上没加残害,对于一些重伤员还给予了治疗,日本军队对128师的善举主要源于王劲哉对待日本伤员和俘虏的政策,在128师和日本军队交战过程中,重伤员和尸体都被128师送回了日本兵营,一方面使得重伤员得以治疗,另一方日本阵亡的尸体骨灰能最终被火化送回日本,这对日本人的信仰其实是很重要的。所以,在128师的这位少将旅长重伤被俘后,被送往战地医院治疗后,又被转移到汉口医院治疗。据侯先生的回忆,在日本投降后,一位日本高级军官解释他们对128师的非常规做法,那位日本军官说“一二八师王师长,在战时送还我们受伤者和阵亡官兵的尸体,他是有正义道德感的人,所以我们不伤害他们被俘的官兵。”所以,我以为姥爷的说法可信,但或者这也有其必然性,盖因王劲哉师长的无意插柳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