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南方的繁华城市，已经有3年。

　　当初家里到处借债供我读书，结果高考失利，我不想再给家里压力也没有去复读，断了上大学的念头，然后只身南下，进工厂打工。一来帮家里偿还债务，二来也是躲避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这三年时间，我除了给家里寄钱，偶尔打个电话，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我特意选择了这个郊区的小工厂。这样加班就没有什么限制，每个月就能多加班多挣点钱。还好，家里的债都已还清。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个周日，不用上班。傍晚，我一个人闲来无事在外面闲逛，正好走到公交站，便看见她地从公交车上下来，吃力地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上面还有一个旅行袋。也许是长途劳累，她显得很疲惫，眉头微蹙，夕阳的余晖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我的心扑通一跳。等到她就要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对她微微一笑，指了指她的箱子，说，“要不要我帮你？看起来挺重的。”我很怕她会把我当作恶意搭讪的坏人，毕竟那个城市治安差是出了名的。但又不忍她受累遭罪，忍不住想帮她一把。

　　没想到她只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把行李箱的拉杆递到我手上，轻声说了个“谢谢”，就往前走了。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也不敢再跟她说话，生怕把她吓跑，一直把她送到她们厂的门口，直到保安说不准我进去，我才小心地把箱子挪到她的面前，她起着箱子头也不回地就转身走了，我呆在原地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只得悻悻离去。

　　原来她就在我们厂对面的工厂呢。

　　两个工厂中间只隔着一条水泥路，刚能过大卡车的宽度。路边种着高挺的玉兰树。

　　只是相见一面，她便住在了我的心里，魂牵梦绕，再也忘不了。然而我却是个怂货，甚至没有找她跟她搭讪的勇气。只能每天在空闲的时间趴在三楼那个靠路边的阳台，等她的出现，可以一睹芳容，一慰相思。从此每篇日记都跟她有关。

　　我跟她，不过一路之隔。

　　楼下水泥路两边的玉兰树开出了白色的花，那清新的香气，她是不是也能闻到？

　　我幻想着哪一天，能与她擦身而过，只要感受到她的气息，便心满意足。

　　上天竟然回应了我的祈祷。

　　几个工友约我去厂区外面的小店打台球。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出门在外，总得应付一下人际关系，他们又这么热情，我就答应了。他们开始一对一地玩球。我进到店里打算帮他们一人买瓶冰可乐，付账的时候，她却意外地也在那里。

　　“诶？差了一块钱？这些个妹子们要我带东西也不提前给我钱。”她小声的嘀咕，翻检点东西看看有什么是可以暂时先不买的。

　　我忙跟老板说，差的我来给，然后把钱递上去。

　　她转头朝我看，笑了。“是你啊，好巧，那一块钱就下次还你啊！”

　　我说：“可以啊，那怎么还我呢？”

　　“那我记下你的电话号码吧，多少？”

　　我乘机跟她交换了电话号码。

　　“嗯，再加个qq吧！”我胆子突然大起来了。可能是因为有几个工友看着，我可不能让他们给看扁！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林小兰”，人如其名，她就像玉兰花一样清新纯真。后来，我们就经常聊q q。那还是2012年，q q还最火爆的聊天软件。

　　我们从最琐碎最平常的话题，聊到各自的经历。她说她高中只读了一年，家里就不让读了。他们家那边是很偏僻的小山村，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还好生她之后有了个弟弟，没有继续生。她说她是家里最无足轻重的一个，姐姐初中读完就辍学了，在家帮忙干农活，拼命争取想要读书，她爸爸却以弟弟读书也要钱，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为由，断了她的读书之路。她说他们那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读书走出去，就只能出去到工厂打工，然后早早被家里安排嫁人，她说她不甘心。但是还是成了工厂打工妹。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奈，却没法安慰她，因为我的处境跟她一样。

　　后来越来越多的约会，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因为工厂要经常加班，上班时间很长，又有门禁。我们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平时在厂里吃饭。周末要是放假，就自己用电饭锅煲个汤什么的。她心灵手巧，做吃的很拿手。

　　虽然工作枯燥无味，我们在一起，相濡以沫，原本平淡的生活，变得如饮甘露，清冽甘甜。

　　一年后的一天，她怀孕了。她惊慌失措，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要，我就陪你去医院；如下想要生下来，我就带你回我老家结婚。你好好想想。

　　她想了好几天，最后跟我说：“我还是舍不得打掉，可是我们哪有钱养啊？”

　　我跟她说：“这几年家里的债还清后，我省吃俭用，手头也存了点钱，而她跟我在一起，也从来不让我给她买贵的东西，两个人都很节省。所以在农村结个婚的钱还是有的，我们是年轻人，有手有脚，只要肯干，怎么会养不活个孩子呢。而且我们那边很多年轻夫妻收入也不高，也生孩子养孩子，没见过没养活的。怕什么。再说，不是还有我吗？你担心什么。这是我该操心的事。”

　　她还是很担心：“可是我家里反对怎么办？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嫁到外地的。”

　　我安慰她说：“那我们就去说服你家里人啊。”

　　我让她辞了工，然后带她去我们老家办了婚礼，我不想她背一个未婚先孕的名声，而且女孩子都有公主梦，结婚这种隆重的仪式怎么能少呢。结婚证的话，等以后再领也不迟。她说婚礼的时候她娘家人就不用去了，没必要。我们那边的外地女孩子结婚时候娘家人不在场的情况很常见，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我不忍心把她留在我老家，虽然家里人不会亏待她，毕竟没有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她肯定不适应。所以我让她跟我一起回了南方的城市，打算再挣几个月的钱，然后带她回老家养胎待产。上班外的时间，我都是在出租房里陪她，或者到附近的公园散散步。

　　但是她一直不敢告诉她家里人这件事。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她说她怕家里人知道了拆散我们。

　　然而她家里人还是知道了。

　　然后她妈从她老家赶过去，径直找到我们住的出租房。

　　她妈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如何不容易地把他们三个孩子拉扯大，又连续骂她女儿，说她没良心，不孝，怎么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把一家人的脸都丢尽了，没结婚就把肚子搞大了等等。骂了个把小时。虽然说的是方言，但我还是基本上听懂了。

　　等她停顿了之后，我终于开口说话，我说妈，我已经跟她结婚了，只是没领证而已，不算未婚先孕，不丢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就不要再骂她了，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

　　她斜了我一眼，眼睛是看着她女儿的，说的话却是给我听的。

　　“我不管，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要娶我女儿，礼金10万，你们要结婚要生孩子都可以。要是没有，我的女儿是不会嫁的，孩子也是个孽种。我会帮她解决掉！我女儿是我生我养的，可不会随便便宜给谁的。”

　　“妈，他哪里会有十万？这不是明摆着要拆散我们吗？”

　　“我就拆散了怎么的，妈也是为你好，瞧你个傻女儿，他连十万块钱都拿不出来，那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是他对我好啊。”

　　“对你好有什么用，没钱怎么对你好？听话，跟妈回去吧。”

　　我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就算我跪下来求她妈妈，她只会更加看不起我吧。

　　“我还是想叫您一声妈，您看小兰都怀孕五个月了，我打算过几天就带她回去养胎待产的。我们家里人都会好好待她。以后我们也会孝敬您和爸的。孩子都五个月大了，您也是当妈的，难道您忍心？”我只能极力说服。

　　“你也别跟我在这唱戏了，没用！既然你没钱，小兰我就要带回去。”

　　“小兰，收拾一下，我们明天早上就走。”

　　“妈，您别急，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回老家去借钱，凑到钱了我就去你们家找小兰，把小兰娶回去可以吗？”

　　“行吧。”

　　“那您今天晚上就在这凑合一晚，我去厂里宿舍睡，明天早上我过来送你们去坐车行吗？”

　　她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朝小兰看了一眼，走出门。小兰会意，跟出来，我把她拉到一边，忍住眼泪，说：“既然你妈要带你回去，那你还是跟她回去吧，毕竟她是你妈，我不可能逼你跟着我私奔。放心，我一定会筹到钱去接你的，还有我们的宝宝。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说完，我们相拥而泣，我怕她怀孕了哭对宝宝不好，边笑着帮她擦眼泪，说：“别哭了，宝宝会心疼妈妈的哦。爸爸不在的时候，宝宝要乖哦。”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她说了句：“好的，我等你。”

　　我转身离去。

　　然而我并没有回厂里，只是打电话请了个假，然后又折回去，待在出租房的楼下，我不想打扰小兰休息，所以没有告诉她，只是静静地守护着就好，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对不起，小兰，是我没用，如果我有钱，你就不会受这份罪。你要是回去，挺着个大肚子，别人会笑话你吧，被别人嘲笑，你怎么能承受得了。而我却不能陪你一起承受。

　　不知道你回去之后，你的家人会怎么待你呢，你之前说你家里人总会动不动就骂你，就因为你是个女孩，一点点小事没做好就会骂你。现在你这个样子回去，他们会怎么待你呢？

　　第二天清早，我送她们去火车站。帮她们买了卧铺的票，好让小兰在车上少一点辛苦。我买了站台票送她们上车，临别的时候，小兰从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的硬壳的笔记本，她说，这个你帮我收着，我带回家怕别的人会看到。我小心地收好，跟她吻别。

　　我强忍住泪水，带着笑意，递给她一个封口的信封。上面画着一朵玉兰，里面是一张银行卡，有8000块钱。我说，这是我存的，你好好收着，密码是你生日。想怎么花都可以。

　　她吃惊地看着我，看看信封，说，这都是你辛苦攒的，干嘛给我？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我说，你是我老婆，不给你给谁？我手里还有钱，你不用担心。拿好，别让人看见了。这个你自己留着用，别给你爸妈，反正我会给他们礼金的。记住了吗？

　　她点点头。眼里尽是不舍。泪水长流。

　　我抱着她，说，别哭，你哭宝宝也会哭的。又不是永别，哭什么。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然后我特意对她妈妈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小兰和孩子就交给您了，请一定要帮忙照顾好。”

　　汽笛轰鸣，火车远去，伊人已去。

　　我迫不及待地辞了工，回老家，开始挨家挨户地借钱。亲戚们听说了我的事都很感动，鼓励我说，一定要早点把媳妇接回来。他们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把钱借给我。然后我又找同学借。有人说，钱先拿去，有了再还，不急。赶紧凑齐了把媳妇接回来。

　　后来大家又联合自己的亲戚朋友，就是一百两百的我都借了来。

　　每天，我都会打电话给小兰。她一开始每天都接，每次都很开心。

　　半个月后我终于凑齐了十万块。我朝着那个已经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地址出发。我迫不及待地给小兰打电话，却打不通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2个小时乡村中巴车，再坐了敞篷慢慢游的颠簸，下车后一路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家。

　　本以为我们一家三口就要团聚了。谁知迎接我的却是一副落了锁的斑驳落漆大门。

　　人呢？

　　我看到附近有别的人家，就问他们知不知道小兰一家人去哪了。

　　他们说，去医院了。

　　我心里一凉。

　　难道小兰出事了？

　　我顾不得问更多，直接问医院在哪里。

　　然后又找了个慢慢游的车去了他们镇的医院。

　　还好医院不大，找个人不难。

　　当我推开病房的门。

　　小兰躺在病床上。周围一片白。刺眼的白。、

　　她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一脸的虚弱憔悴。

　　我不敢叫她，还是先别打扰她休息吧。

　　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从包里拿出她的那本粉色的日记本。一页页地轻轻地翻，然后看到那朵被当成标本夹在纸页里的玉兰花。那是我们正式开始交往那天，我在玉兰树上摘了送给她的。她说要收着做纪念，夹在日记本里，怕弄掉了还用透明胶带固定了几个角，配着一行字：我在一起啦！这是他送给我的玉兰花，我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幸福。

　　可是现在，你躺在病床上。谈何幸福呢？

　　门被推开，小兰的妈妈走进来，看到我在，差点吓一跳。愣了几秒钟。

　　我直接问道：“小兰怎么了？孩子没事吧？”

　　“她……”小兰的妈妈有点语无伦次。

　　“我是来接她走的，钱我已经凑到了。”

　　“老公，孩子已经没了。我妈逼着我做了引产。”也许是我的说话声把她吵醒了，小兰睁开眼睛，弱弱地说到，明明很委屈，她却没有流泪，只是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我心痛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她哀痛地说道。

　　我摇摇头，说，“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他们会那么狠心地夺走我们的孩子，他们自己也是父母。引产不是很危险的事吗？为什么他们这么不在乎他们女儿的安危？

　　虽然我很想质问他们，然而我还是忍了。因为我说出来，只会让小兰更觉得伤心。她明明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却怕自己不尊从父母的意愿就成了不孝之人；她觉得自己父母生养她费了那么多心血，她怎么能对不起他们。

　　父母恩重如山，怎可忤逆？

　　连命都是他们给的，还给他们一条命又有何不可？

　　只是我们那还未出世就被抹杀的孩子，稀里糊涂地就别人剥夺了生的权利。

　　不管你将有怎样的人生，你已经连来到人间的机会都没有了。

　　然而你不来到这世上也算好事，至少免了看到那么多的人间惨剧！

　　我再也不愿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在医院照顾小兰。

　　等到小兰出院那天。我说要把小兰带回去。她妈妈把我叫到医院走廊，跟我说礼金的事。

　　她说：“礼金还是要给的吧？”

　　我说：“我本来过来就是是打算给礼金的，但是你们杀了我孩子，没有遵照当初的约定。我凭什么给你们钱？”

　　她说：“我女儿好歹是我养大的，你白白把她领走那岂不是亏大了？”

　　我说：“你好好想想，你女儿未婚先孕还引产，估计你们那边的人没人不知道这事的吧，名声这么差，你真以为还会有人愿意娶她么？倒贴还不一定有人要呢，就别指望人家会给你礼金了。”

　　她说：“那还不是你造成的！我就是觉得她丢人，没结婚就大着个肚子，把我的脸都丢尽了，谁都要来问我女儿的男人去哪了。我实在是受不了所以才逼她引产。”

　　我说：“既然都是我造成的，现在这个后果就由我承担。把你女儿交给我，我会对她好的。至少她现在还有个人愿意要她，我给您一万。就算报达您对她的养育之恩吧。”

　　她沉默了。我拿出一万块钱，塞到她手里。

　　你们的女儿对你们来说不值钱了，但对我是无价之宝。

　　以后我会找机会替小兰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但是现在，我还没法原谅你们的无情。

　　把小兰带回老家后，我把小兰在家的经历告诉了我的父母，他们一个劲儿的感叹说好好一个孙子就这样没了。我只能安慰他们说，没事，还可以再生。他们才没那么遗憾了。

　　但是我知道，就算再生，也不是原来那个了。每个孩子都是无可替代的。

　　我们把借的钱还了大部分。小兰把那张我给她的银行卡拿出来，说，给你，钱我一分都没用，我自己有钱。

　　我心疼地说，傻老婆，这本来就是给你的，以后钱都归你管。

　　我知道出去打工出卖体力劳动不会有什么出路，于是用老家的地种经济作物搞养殖，不断学*，即便不是很有钱，但是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的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我特意托人弄了一颗玉兰树的树苗，种在自己院子里。对小兰说，以后，多的是玉兰花给你摘啦。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别过头去。我把她搂过来，帮她擦掉眼泪。

　　不哭，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