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在书橱里摆了好几个月了,几次动了看的念头,可一看到那厚厚的三大本就有些怵头,就在前几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在这溽热的夏季把它看完,毕竟,这是今年获得矛盾文学奖的作品,也算是格非作品的集大成者。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由三本书组成,分别是《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三本书独立成篇又有所关联,是一个家族三代人的故事,涵盖了从清朝末年到当今之世这一百多年的历史,作者的雄心自不待言。 第一部《人面桃花》讲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 江南的五月,繁华落尽,植被疯长,阳光灿烂得直晃人眼,空气中有一种青草的味道,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人多少有些慵懒。一个悠闲的午后,一处乡村深宅大院,一条黄狗趴在门槛边午休,几只鸡在后院啄食,天空湛蓝湛蓝,院子里寂静无声,少女秀米看到染红的内裤,正迷茫于自己的人生初潮,突然发现有些疯癫的父亲从宅居了二十多天的阁楼上下来,拿着皮箱,慢慢走出大门,消失在江南漫漶成一片的绿色原野中,从此,秀米再没见过父亲,故事就此展开。 后来,秀米东渡扶桑,回来后成了革命党人,将家乡变为了她改良社会的试验场,办医院,兴学校,购买枪支弹药,准备武装暴动,最后散尽祖上遗产,家破人亡,晚年幡然醒悟,追悔莫及,罚自己做了哑巴,直到临终前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第二部《山河入梦》开头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秀米的儿子谭功达身为一县之长,脑海中充满着革命浪漫主义思想,新思维,新想法,新点子层出不穷,大办人民公社,试验沼气池,兴修水库,广建工厂,甚至异想天开的想开挖一条运河,将全县各乡村连在一起,干旱时可以引长江水灌溉,洪水时可以排涝,县里的一众人马被他支使得鸡飞狗跳,财政也濒临破产,以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最后他被人借政治斗争赶下台,成为一介平民,郁郁而终。 第三部《春尽江南》,谭功达的儿子、秀米的孙子谭端午已化身为一个诗人,他没有再像前辈那样折腾,而是将满腔热情投入到创作中,写出一首首激情洋溢、想象力奇特的诗篇,对物欲横流的社会反而有疏离之感,但他的哥哥,却摆脱不了家族基因的樊篱,又一次走上了乌托邦的老路,他将做生意赚来的所有家私无偿的为当地政府修建了一所精神病医院,而他自己却成了医院建成后的第一个病人。 三部作品,三代人,身上都充盈着澎湃的、不可遏制的激情,都有一种圣教徒般的献身精神,飞蛾扑火般将自身作为祭品,投入到了社会这座熊熊燃烧的熔炉,哪怕流言蜚语、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尸骨无存,其情可叹,其状可怜,其气可嘉! 三部作品除了精神上的一脉相通外,还有一个物质上的载体,如草灰蛇线,时隐时现,这就是花家舍。花家舍是这样一个所在,三面环山,一面环湖,百十户人家,稀稀落落分布在山窝窝里,掩映在绿树丛中,花木扶疏,竹舍俨然,湖对面有一小岛,离岸一箭之地,有栈桥可通,村民在这里打鱼种田,悠然自得,天然如一世外桃源。 在第一本书《人面桃花》中,秀米娶亲途中被土匪劫掠到花家舍,花家舍作为一个乌托邦意义上的地名,就此进入人们的视野。花家舍匪首中当家老大王观澄,是花家舍的总设计师和缔造者,他原本是一朝廷命官,见惯了尘世间的龌龊,本想来花家舍吃斋念佛,闭关修行,可看到花家舍如此优美的环境,一时动了凡心,决心将花家舍建成他心目中的“桃花源”。为此,他开沟引渠,修房造屋,辟池种树,并建一风雨长廊,将各家各户连在一起。心魔一旦打开,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再也回不去了,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丰厚的财力做支撑,已非简单的修行可为,不得已,他走上了绑架富人、打家劫舍的道路。 在第二本书《山河入梦》的末尾,又一次提到花家舍。谭功达被撤去县长职务后,以巡视员的身份去花家舍考察,此时,花家舍已被建成了貌似共产主义的大同社会,家家户户都有相同的院落,人人公平自由,劳动处于自愿,报酬大家评议,按道理,这里的人们应该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但谭功达觉得,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神色忧郁,后来他发现,原来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庞大的举报体制。花家舍在每个犄角旮旯的隐秘处设有举报箱,每个人可随时举报他人,于是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人人自危,如履薄冰,这样的生活场景让我想到了苏联的斯大林时代以及我们国家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作者的映射也呼之欲出。 在第三本书《春尽江南》中,谭端午的异父哥哥王元庆和别人合伙开发花家舍,王元庆想把花家舍建成“花家舍人民公社”,按照他对人类美好社会的理解来打造一个“理想国”,但对方却想建高档别墅,建娱乐城,为此从四川招来了好多如花的妹子,两人理念不同,最后分道扬镳,花家舍最终成了“天上人间”,成了男人们寻欢作乐的销金窟。至此,乌托邦意义上的花家舍,精神世界里的桃花源零落成泥碾作尘,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桃花源,作为一种理想的社会形态和生存环境,大概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在那里,我们可以放飞自己的心灵,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生活中除了谈情说爱,罔顾其他,就像金庸笔下《天龙八部》里神仙姐姐所居住的“洞天福地”,《射雕侠侣》中小龙女所居住的“古墓”,《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但这样的桃花源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人是有贪念、有欲望的,为了满足欲望,必然要攫取尽可能多的资源,一个欲望满足了,另一个欲望就会产生,永不餍足,这样的意识与行为必然与大自然产生冲突,与他人产生纠纷,要求千人一面,人人良善是不现实的,所以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只要人性不改,桃花源就只能是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尽管是种梦想,但我们不妨可以用不断的改良,不断的进步,去一点点接近这个梦想,秀玉与谭功达、王元庆这三代人之所以碰的头破血流,众叛亲离,是因为他们过于激进,过于理想化,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实现这个梦想,根本不顾及自身所拥有的条件与周围的社会环境。浪漫主义听起来是个很美好的字眼,但要看用在什么场合。恋爱中的情人大抵是浪漫的,他们会在温柔的月光下喃喃自语,说一些自己也未必相信的情话,小资情调的女人大抵是浪漫的,她们会假装生活在自己矫饰后的调调里,诗人大体是浪漫的,他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可以“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但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是不应该浪漫的,他们一旦浪漫起来,那整个国家就会进入癫狂状态,就会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已经被证明过了。 我们无数次走在推倒重建的道路上,我们这个民族好像与改良无关,我们厌恶暴力又崇尚暴力,似乎改朝换代便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生活,于是,噩梦一次次重现。在我看来,我们这个国家虽然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有着博大精深的文化,但心智难言成熟,就像一个人,还处在他的青少年时期,脾气暴躁,血脉贲张,一言不合,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于是,史书上就有了无数次的血流成河,杀人如麻。《三国演义》里开宗明义所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每一次分合的背后是一次次血腥的屠杀,是种族的灭绝,是社会生产力的大倒退。 “安史之乱”后杜甫从西安到洛阳,八百多里的路途上不见炊烟,但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明朝建国后,整个中原地区人口锐减,了无生机,需要从山西调人口充实到河南、河北、山东等地,这才有了洪洞县大槐树这个很多家族共同的记忆。有时候静下来心来想想,假若辛亥革命晚爆发两年,清朝自上而下的“君主立宪制”得到贯彻和执行,我们国家是不是会少走好多弯路?会回避那无数个 “无妄之灾”!但历史是无法假设的,既然发生了就有它的合理性,只能从我们这个民族的气质上找原因。 当然我们也并不孤立,遥远的西方还有一个国家和我们一样对革命和流血亢奋,它就是法国,想想法国大革命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吧,革命党人先是把具有平民情节、立志改革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他那位宅心仁厚、温文尔雅的玛丽王后送上了断头台,然后大开杀戒,将几乎所有的贵族杀光,将上层建筑摧毁,然后又自相残杀,然后,嗜血成性的罗伯斯庇尔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然后,法国社会陷入了彷徨和混乱的时期,然后过了几年,一位叫拿破仑的强人出现,黄袍加身,当上了法兰西王国的国王,法国民众折腾了近十年,付出了血的代价,到头来发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所有的付出只是为这位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做嫁衣裳,早知道如此,还折腾这些干嘛!倒是他的宿敌,英吉利海峡的那一端,英国人竖起君主立宪制的大旗,改良社会,依法治国,闷声发大财,渐渐成为西方资本主义第一强国。 年轻的时候,每当看到革命、解放、彻底这些字眼,身体就特别兴奋,就想拿把枪干点什么,现在则反了过来,一看到这些字眼就像吃了苍蝇般恶心,我们的国家成为不了理想国,也成为不了桃花源,我们不需要革命,不需要推倒重来,不需要暴力和流血,需要点滴的改良,需要慢慢的进步,如春风化雨、如涓涓溪流,滋润大地,也滋润那些曾经暴戾的心房。 在第三部作品《春尽江南》的末尾,当三代人孜孜以求的花家舍变身为污秽不堪的“伊甸园”时,桃花源的梦就彻底破灭了,作者心中的梦也彻底破灭了,王元庆进精神病院貌似离奇,实则可能是这类有着精神洁癖的清教徒最好的归宿,在精神病人的眼里,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正常,其他人全病了,人有病天知否?在这个喧嚣的、浮躁的、金钱主宰一切的时代,我们或许真的病了。 三部作品看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耗时费力,格非的语言干净明快,优雅从容,完全符合他象牙塔里的教授身份,相比而言,三部作品里最后一部《春尽江南》最好,前两部作品虽然人物性格着墨很多,时代特点也尽可能描写到位,但总感觉他把握不准那个时代的气场,氛围,让人有疏离隔阂之感,而第三部作品因为紧扣当下,作者从容道来,三言两语就刻画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如每天生活像上了发条、生怕落后一步的女律师庞家玉,吃喝嫖赌抽、油滑精明却官运亨通的报社主编徐吉士,以及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拙于和外界打交道、看透一切、慵懒无所用心的诗人谭端午,这些人物或许都隐隐有着作者周围朋友的影子,所以写起来驾轻就熟,挥洒自如。 见过格非的照片,一张英气勃勃的脸,睿智而淡定,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眼神锐利,气质不凡,符合我对一个江南才子的期许,期待他能有更好的作品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