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傻子叫浩男,是我表妹。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傻子了。 听我妈说当年小姨一家人很想要个男孩,便在小姨怀孕期间提前起了浩男这个名字。表妹出生后,一家人很失望,也懒得重新给表妹起个女生名字了。 小姨家跟我家离得很近,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不管上学还是放学路上,我都得护送表妹安全到校平安回家。因为是爸妈的命令,我不得不从。 表妹小我一岁,但是跟我同级。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大嗓门的胖女人,据说是高中毕业,不过教我们的确绰绰有余。胖女人上课时就把表妹赶出去站在外面,因为表妹总是动不动在胖女人讲得正起劲时莫名地哈哈大笑,引起全班同学一阵骚动。胖女人怕表妹扰乱课堂秩序她不好管理,索性便将表妹赶出去。表妹经常被赶出课堂的事情我没敢跟任何亲人提及过,包括爸妈以及小姨一家人。 读书期间表妹穿缝有补丁的粗布花衣服,是表姐穿过的,小姨随便缝缝补补便扔给表妹穿,表妹总是蹦蹦跳跳地喊着说:“有新衣服穿有新衣服穿喽”。然后就穿着她的“新衣服”去跟小她好几岁的小孩和泥玩耍。 放学路上一帮小孩围着表妹嘲笑她:看,傻子,她是傻子。表妹被他们扔泥沙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因为我打不过他们,也怕自己挨打受伤。我唯一能做到的护她周全只有某些时候在她被围攻的时候扯着嗓子大喊一句:老师来了。肇事者闻声而逃之后,表妹老是一颠一晃地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襟问:“姐,老师在哪?老师在哪?” 我为了跟其他同学打成一片,跟着别人喊表妹傻子。我妈知道后狠狠地扇了我耳光,我捂着脸哭着吼道:她本来就是傻子,她就是个傻子啊…… 我上小学期间有个响亮的外号:傻子表姐。所以没人知道我有多讨厌表妹。直到她四年级辍学,几乎再没人想起她,也再没人时不时指着我说我是傻子表姐以后,我对她的厌恶才稍微减少一点点。 表妹因为精神不正常时常扰乱课堂秩序被退学,小姨求了老师好几次,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表妹的文凭停留在小学四年级。 表妹被退学之后我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地读完了小学。 02 我读初中,高中,以及大学的时候很少回家,跟表妹的交集越来越少,她的事情我也了解的越来越少,我唯一不用打听就知道的是她依然是个傻子,只是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浓眉大眼的漂亮傻子。 2014年我大学毕业,那一年表妹22岁,到了适婚的年纪,小姨托人给表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 那些男生见了面知道表妹是傻子之后,气急败坏地骂媒人给他们介绍个傻子简直是侮辱他们。于是很少再有人为表妹牵线了。 表妹眨巴着大眼睛问我:“姐,结婚是什么?” 我被问懵了,想了想就随便说:“就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 表妹歪着头没说话只是咧着嘴傻笑。 “浩男,你想结婚吗?”我突然很好奇地问她。 “想。” “那你想跟谁结婚?” “外婆。” 我心里一惊,看着她漂亮到让我要羡慕死的脸蛋,摸着她的头说:“好好好,浩南就跟外婆结婚。” 表妹笑得更大声了。 03 我止不住心中的好奇,跑去问我妈:“浩男为什么说她想跟外婆结婚?” 我妈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说:“因为她没傻之前的记忆里只有外婆。” “没傻之前?她不是一出生就傻吗?”我瞪大眼睛一副震惊模样。 “在你记事之前她不傻。浩男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一场意外,她才不再是她了……”我妈皱着眉唉声叹气。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表妹正常过: 小姨一共生了三个姑娘,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在那个艰苦贫穷的山村,表妹的出生无疑是小姨家一个活生生的噩耗。小姨一家人拉着脸皱着眉叹着气商量着要将表妹送人。外婆苦口婆心劝了好久才将表妹留下来。 表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被送去外婆家,由外婆抚养着,她在外婆家学会了喊第一声爸爸妈妈,尽管那个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并不在身边。 过年的时候外婆偷偷塞给表妹好多压岁钱,她给表妹做最好吃的,让表妹穿最好看的。表妹最爱吃杏干,夏天的时候,外婆晒了一袋又一袋的杏干给她吃,表妹眯着眼睛笑着说“全世界就属外婆最好了”。 外婆说要下雨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去收晒在院里的杏干,因为被雨淋过再晒干的杏干就没那么好吃了。所以每次一下雨表妹就立刻冲出去风风火火跟外婆一起收杏干。 全世界最疼最宠表妹的人,外婆,在表妹五岁那年,去世了。 外婆去世后表妹被接回了小姨家,一年以后她开始上学。 表妹读学前班那年夏天,刚要放学时突然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了下来,天空“咔嚓咔嚓”闪着一道道白光,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地动山摇。没一会儿,“哗啦啦”的瓢泼大雨夹杂着冰雹就神魔乱抛般来了。其他小孩都被这景象吓得躲进了教室,只有表妹一个人冲出了校门。 小姨家在山下,离学校大概有三四十分钟的距离,表妹上学途中会经过一条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山路, 山路坡度很大,几乎是直上直下,两边都是深沟险壑,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葬身荒郊野外。表妹冲出校门后冒着大雨一路狂奔,她在泥泞的山路摔倒了一次又一次,身上脸上全是泥巴以及被山边的植物划破的伤痕。表妹一边摸爬打滚一边着急地念叨:外婆家的杏干,帮外婆收杏干…… 大雨一直持续了二十几分钟,天快黑的时候,表妹还没回家。小姨坐立不安,她跟姨夫一路找到了学校,但是没找到。 小姨急得团团转,她发动村子里好多邻居,打着手电筒在黑漆漆的山里找了两小时,最后终于在山路边的深沟里发现了表妹。表妹变成了一个泥人,紧紧挨着她的,是一块被血染红的大石头。 表妹眼睛闭得紧紧的,呼吸微弱,躺那儿一动不动,小姨吓坏了,背着表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烂泥冲向一家小诊所。 小诊所的医生从床上爬起来踩着布鞋,打着哈欠,斜着眼瞄了一眼表妹,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没救了。” 小姨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冲过去扯住医生的领口怒吼道:“救活她。” 04 表妹被转向了大医院,医生连夜抢救一小时,表妹醒了,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她傻了。 医生说是脑袋磕在了石头上导致脑部大量出血所致,也可能有一种原因是她出事之前受到了过度惊吓。 表妹的命运从她掉下山沟那天起彻底改变了。或者说,她的存在,从出生那天起就像一个十足的笑话。 小姨家很穷,一家人东拼西凑借了好多钱为表妹看病,无奈到最后医生都是惭愧地表示他们尽力了。沉重的债务压得小姨喘不过气,她再也折腾不起了。 表妹多次治疗无果后,就再也没人提起过要为她治病了。小姨一家人在为还债而打拼的路上从来没敢松懈过。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表妹依然是傻子,治不好也治不起的傻子。 小姨脸上写满绝望,她说:这是命,她认了。表妹也得认。 以后的日子,每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天,表妹都会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角落呜呜地哭。她双手抱头揪着自己的头发颤抖着身体说:“杏干,杏干,快收杏干……” 05 2016年4月,表姐的小孩满月,在兰州举办满月酒。小姨带着表妹提前几天从老家赶了过来。 我下班后带着表妹出去逛街。时不时会有男生过来跟表妹搭讪,表妹要么就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胡说八道,要么就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唱着歌抓着他们的胳膊不放开。吓得那些男生丢下一句“神经病”就落荒而逃,我拉着表妹迅速逃离人多的地方,生怕被哪个认识的人发现我带了一傻子在逛街。 满月酒之后小姨忙着帮表姐照看小孩顾不上表妹,表妹就在其他人都在逗小孩玩耍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怔怔地发呆,或者像个透明人一样在屋子里转出转进,又或者盯着电视傻笑不止。 在乡下的时候,表妹去过最繁华的地方就属小镇的集市了。来了城里,她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总喜欢到处乱跑,动不动就会不见人影。小姨说城里车多,不安全,于是就将表妹锁在房子里不让她出去。 五一放假我去表姐家,表妹拉着我的手央求我:“姐,带我出去玩,带我出去玩吧……”我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突然一股无法名状的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小姨停下正在洗菜的手,使劲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对我说:“要不你带浩男出去转转吧,我一天太忙了,没时间带她去,她也急得慌。” “好吧。”我答应地有点儿勉强。 说实话,我是不乐意跟表妹一起出去的,哪怕是在老家,那个人烟稀少的小地方,走在大街上我也会刻意跟她保持至少三米的距离,街道里有熟人跟我打招呼我都要做贼一样火速避开表妹努力营造一种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傻子”的事实。我害怕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哦原来那个傻子是你表妹啊,哈哈哈”。我恨透了那种笑。 吃过饭后我帮表妹梳了好看的发型,她穿上漂亮的裙子,我带着她有点儿不情愿地出了门。 要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红灯,我抓着表妹的手叮嘱她:“浩男,一会儿那个绿色的灯亮了才可以过马路哦”。她忽闪着大眼睛,像个小孩子一样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手机响了,是小姨,她打电话嘱咐我:“看好浩南哦,她一出去就乱跑,你俩别走散了。” “知道了,浩男很乖,她……”我说这话的时候表妹挣脱我的手冲了出去。 “姐,快看,是外婆,外婆……”表妹喊着“外婆”冲向了马路对面。 短短几秒钟,马路正中央一片血红,刺眼的红,惊心动魄…… 我大脑一片空白,双腿灌了铅般跌跌撞撞挪向迅速围过去的人群。“表妹,表妹……”我跪在她的身旁撕心裂肺地拼命叫她,但任凭我如何哭天喊地,如何声嘶力竭,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围观的路人打电话叫来了120,只是,表妹早已没了呼吸。 06 表妹出车祸那天,是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喊她“表妹”,而不是直呼“浩男”,因为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她,那个一动不动的她,看着不傻。 或者说,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打心底真正承认“那个傻子”是我亲人,第一次不怕被人嘲笑的承认,却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场触目惊心的车祸,那一场来不及挥手的离别,让我开始怀疑很多事情,比如我一直以为表妹的人生只是一张白纸,她脑袋里装的,一定是三岁小孩才知道的事情;比如我以为她的傻早已深入骨髓,她不会有任何感情任何情绪;再比如,我以为二十几年了她早都忘记了外婆。 直到她看见马路对面大屏幕里出现的老奶奶就以为是外婆,不顾一切冲过去丧命之后,我才清醒,原来她的世界,跟我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