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手,是一双地地道道老农民的手,粗糙,黝黑,一到冬天就干裂的像枣树皮,每个关节都会裂开一道道深深的口子,顺着裂开的口子流淌出来的血迹,干结在手面上,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让人不忍直视。为了缓解疼痛,每天晚上,娘都会用热水烫很长时间,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舍不得浪费一丁点的东西,哪怕是半盆水,也舍不得换掉,水凉了,就把盆放到火炉上,一边加热一边烫。这样把手上干裂的一条条裂痕烫的软了,再用·胶布粘起来,就不会影响第二天干活。 从记事起,娘的手就没有闲下来过,也没有好好的一天。每年的春雷还没有敲响,娘早就扛着镢头把家里的责任田挨个细细的翻一遍,撒好肥料,只等着一场春雨的到来,就播下希望的种子。“春风裂树皮”,这句话在娘的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因为翻地的震荡,一双手上长长短短的裂痕比起冬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来冬天只是一个个关节处裂开,那么春天整个手面都会被密密麻麻的裂痕覆盖均匀。手指的关节处还好,可以用用胶布粘合,可是手面上却只能任由一道道裂痕毫无忌惮的咧嘴笑着。 在娘的手上,找不到一丁点女人手的温润和灵秀,可是娘的一双手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巧手。不仅为一家老小纳鞋底做鞋子,扯了布做衣服,还经常为邻居家刚出生的小宝宝们,做猫头鞋做连脚裤。农民种地,免不了有些荆棘的刺会不留情面的深深的扎进手里,扎在表皮的还好,自己可以弄出来,扎到肉里头的,不只是疼得厉害,而且不敢碰锄头镢头,一碰锄头镢头的柄就会锥心的疼。每隔几日,就会有庄里相亲呲牙咧嘴的来找娘,而娘总能灵巧的把别人的难题给轻松地解决掉。说也奇怪,别人挑刺,都会疼,而且会出血,尤其是扎的深深的刺,可到了娘的手里,用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拿个缝衣针,(有时候在坡里,直接用个荆棘刺),向左挑挑,向右挑挑,扎刺的人从不说疼,还不会出血。被娘挑过刺的人,都为娘的“技术”一次次的竖起大拇指。 不仅仅是挑刺,娘的勤快和热心也是村里的人人人夸奖的。谁家有点大事小事,娘总会跑前跑后的帮着张罗。谁家有个急事难事,娘总是倾尽全力的去帮助。通常,左邻右舍,有盖屋打墙的,家里有人生病的,娘就会把做了的好吃的,还有家里的油啊,米啊,给人家送去。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娘常常自己饿着肚子,却端了一碗饭送给邻家。用娘的话说:“不就是自己少吃一口吗,能帮到人,就很好。” 有一年夏天,一个邻居嫂嫂家的猪要下崽,碰巧哥哥腰疼的站不起来,娘提前好几天,就帮着嫂嫂观察母猪的动静。那个年代,农村人家里的母猪可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摇钱树,一家老小的开销就指着它呢。终于在一个烟霞旖旎的傍晚,老母猪鼓鼓的肚子蠢蠢欲动了,娘和嫂子蹲在猪圈里,一会儿给猪喂点水,一会又给它轻轻地揉揉肚子,一刻也不敢离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诞下了第一个猪仔,娘和嫂子,一边帮着接生,一边给生下来的幼崽擦洗身上的羊水和血迹之类的脏东西。虽然不是自家的猪下崽,可是娘和嫂子一样开心快乐,到凌晨一点多,那只老母猪一共诞下了十三只幼崽,这下把娘和嫂子都乐坏了。正在她们开心时, 突然有一只幼崽出现了意外,浑身哆嗦奄奄一息,按说,夏天的晚上,热的人喘不过气来,猪的幼崽不应该哆嗦才对,娘紧张的把幼崽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幼崽,又让嫂子去拿来一片土霉素压碎了,用温水冲开,给幼崽喂了下去。因为担心别的幼崽也会这样,娘和嫂子,挨个喂了一边土霉素水。整整折腾了一夜,出现意外的幼崽才恢复正常。娘踏着黎明的曙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满身的猪圈味和一双肮脏的手把我逗得开心的跑开了。 记得上初中那会儿,几辈庄稼人盼着石头能卖钱的梦终于圆了。累弯了一代又一代庄稼人的大山终于有了用途。有个远处的大老板,看中了我们临近几个村的山石,和村里签了合同,常年购买我们这儿的石头。当各村大喇叭一广播这好消息,村里沸腾了,祖祖辈辈为之发愁的大山,终于可以换银子花了,终于可以让村民们发家致富了。 从那天开始,沉寂多年的山活跃了,贫瘠的山头,时不时的传来一声声放炮的声音,惊天动地的炮声和刺鼻的炸药味,给村民们敲响了新生活的乐章。娘的手更忙碌了。每天天不亮,就去自家地里打理庄家,吃了早饭,就扛了铁锤爬一公里的山路去石材厂砸石头,被炸药炸裂的石头,大大小小的躺在采石场。娘和村里的七姑八姨们一起,几个人一组,再把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敲成均匀的小石子,敲完以后装到拖拉机上,拖拉机再一路颠簸的运到盛放石子的货台上。 当拉着长笛的火车驶进邻村小站时,娘和邻居们就挑着筐,拿着锨和五个齿的?头一路小跑去车站货台,把事先用拖拉机拉来的石子沿着走起来颤巍巍的架板,挑到车皮里,一担一担的把容量两三吨的车皮喂饱填满。火车好像知道村民们对它无比的期盼,总是任性的不分早晚。有时候下着瓢泼大雨,有时候刚下完雪,或者干脆有时候就在人们睡的正浓的午夜,可是村民们对它太宠溺了,不管它在何时来,都能精神抖擞的拿起家什,顶着风,冒着雨,披着满天星光,烤着蒸蒸烈日,一路喊着路过的邻居的名字,有说有笑的投入到一身泥一身汗的繁重搬运中。 那时候,因为砸石头,娘的手上一到秋天就会横七竖八的沾满胶布,疼痛自是不必说,每逢在家摊煎饼,更是难熬。常常见到娘,在折叠刚刚熟的煎饼时,折好一个煎饼,就皱着眉头把手放到嘴边吹一吹,缓解疼痛。尽管如此,可是娘却从来没有因为手疼而一天不去砸石头,也没有因为手疼而错过装一次车皮,更没有因为手疼,让那一顿饭缺了炊烟。娘经常一只手里拿着卷根咸菜的煎饼一只手里拿着家什去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忙完玉米地再去红薯地。 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想象娘那双在凛冽的寒风中流淌着斑斑血迹的双手是如何的疼痛,娘是用怎样的坚强一锤又一锤的敲打着那些坚硬的石头,娘又是用怎样的毅力砸了那么多年的石头。那时候,娘的手上起满了老茧,长期的手工劳作,把手掌的纹理都磨平了,每次摸娘的手,感觉都像被搓搓到了一样,挠的手只痒痒。 现在,娘的一双儿女都成家了,娘也跟着弟弟都住进了城里,住上了楼房。按说,娘应该享享清福了,可是娘依然闲不住,经常楼上楼下的帮着收水费呀,打扫楼梯呀,擦个楼道玻璃呀,整个楼栋的人,都说自从娘来了,邻居之间的话多了,也和睦了,不像以前那样楼上楼下的不认识,见面只是点个头。娘不仅仅是维护公共卫生的天使,更是增进邻居感情的爱心大使。娘也会经常抽个弟弟弟妹的假期,不用带孩子,跑回老家,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成片的香椿树,梧桐树地修理的没有一颗杂草。 一年一年,山,还依旧那样年轻,黑土地,还是一年一年的绿了又黄了,娘,却一年比一年老了。鬓角留下了岁月的霜白,额头刻下了年轮的影子,可是娘的手,却还是年轻时的样子,虽粗糙却不笨拙。娘也还是年轻时的样子,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谁家有片愁云惨雾,娘依然不减当年乐于助人的热情,用不再那么稳健的脚步,忙于东邻西舍家,用那双依然勤劳的手,编制着美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