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车间都是从乡下进城打工的男人和女人。明天就是“五一”节了，家里父母老婆孩子在等着回去呢，谁的心情能那样安然呢？

　　素欣昨天就已收拾好行李，把几件换洗的衣服，连同前几天厂里加班发的方便面，一起塞进口袋里。她恨不得马上回家，回家好好陪女儿。想到已经十岁的女儿，素欣心里就有一种歉疚感，从生下女儿后她没有亲自带过，一直由爷爷奶奶带着，素欣跟其他千千万万打工者一样，背井离乡挣钱去。就老公那点儿钱，怎能养活一家人？更何况儿子在读大学，还房贷，都需要钱，只好委屈十岁的女儿了。为了把这种对女儿的歉疚降到最低点，每逢节假日素欣都要回家陪孩子。“五一”放假三天呢，回家和女儿好好培养感情。正当素欣寻思回家给孩子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宝贝女儿电话来了，电话里说要买校服，是她爷爷让女儿来征求素欣的意见，是买还是不买？素欣爽快地答应：买！买了明天妈妈回去拿钱给你爷爷。

　　其实素欣明白，老爷子让孙女打电话的目的，他怕素欣不肯出这校服钱。记得女儿一年级时，学校组织了一次文艺演出活动，学校统一服装，办法是学生自己出钱，由学校统一购买，不强追，自愿报名。女儿平常喜欢蹦蹦跳跳，她很想参加，可是老爷子扼杀了她的这一爱好。他认为学校是做生意，买这么一套衣服要一百多块钱，自己买能买两套，不划算，老爷子就瞒着素欣把这件事推掉了。想想台上的孩子们欢快地舞动着小胳膊小腿儿，那是何等美气呀！可自己的孩子只有在台下羡慕的份儿，素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过后，素欣跟老爷子说，凡是学校对孩子有益的活动，尽量让孩子参加，至于钱，我们自己会出的。素欣看穿了老爷子的心思，他是隔辈带人，孩子他们管着，花钱的事就不应该再让他们投入了。有了素欣这句话，老头子放宽了心，这不，学校要让孩子买校服呢，赶紧让女儿打了电话。素欣心里再明白不过了，那意思是让她掏钱。

　　一听说素欣要回来，女儿欢呼鹊跃，“好呀，好呀，好呀，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了！”“妈妈，你现在到哪儿了？”“妈妈，奶奶做好饭菜等着你呢，你快点回来呀。”女儿不到两小时，一连给素欣打了好几个电话，弄得素欣回家的心更加迫切了。

　　“咚咚咚。”素欣敲几下门，女儿张开翅膀，投入素欣的怀抱。女儿又黑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后脑稍却编了一个很大的辫子，看上去很不协调。素欣眼里有了一层雾气，放下包，蹲下来，搂住孩子的脖颈：“这辫子，谁给你编的？”

　　“是搂上的那位大姐姐给我编的。”

　　“不是告诉你不要乱跑的吗？咋又去别人家串门儿呢？”

　　孩子嘴撅起：“才没有呢，是我在门口外面遇见的。”

　　婆婆见素欣回来了，忙进厨房，端了饭菜，摆上碗筷。

　　正在看电视的老公公，关了遥控器，起身招呼了素欣：“素欣回来了，哦，你要批评这孩子，喜欢乱跑，就是不肯听我们的话。”为孩子去串门儿这件事，老头子曾多次给素欣打过电话，他不放心，孩子大了，家里呆不住，老出去玩，万一遇上坏人咋办？

　　老人这种担心是正常的。素欣建议让孩子做一会儿作业，看一会儿电视。可老爷子不让孩子看电视，他说，一个孩子老是记住电视情节还能读好书么？

　　素欣想，女儿毕竟才十岁，天天做作业不烦吗？不让看电视又能做什么？每次给女儿打电话问及她在干啥？女儿说她坐在沙发上呢。

　　爷爷呢？爷爷在干啥？

　　爷爷在看新闻。

　　新闻看完了爷爷干啥？素欣的意思是新闻完了应该让孩子看一会儿动画片吧？

　　新闻完了还有新闻。女儿说。

　　素欣无语。你叫一个小孩子在家怎能坐得住？从放学到晚上睡觉之前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让一个孩子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煎熬？难怪素欣给女儿打电话时，女儿总是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素欣知道，女儿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妈妈说呀！素欣只有叹气，她已经给老爷子建议了，可老爷子不采?，做儿媳妇的有啥办法，说多了，老爷子会多心的，认为嫌他们带不好孩子，那就你自己带去吧！所以，当老爷子转头说起女儿的不听话时，素欣一言不发。素欣担心的不是这个，她心里觉得亏欠女儿太多，亏欠女儿一个快乐的童年。

　　吃完饭，素欣收拾了碗筷，在柜里找出女儿的衣服，她要给女儿来一个大扫除。看那小脸蛋，发际，脖子下，耳朵背部都是脏不溜秋的，就知道平常洗脸如蜻蜓点水般象征性的洗了一下。婆婆说：“我让她洗澡，她犟得很，不听话，不洗。洗脸也是，只洗正面，旮旮旯旯就马马虎虎。”素欣心里说，孩子毕竟是孩子，不让洗就该帮她洗洗。但素欣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放水，给孩子洗头，洗澡。整个头洗下来那水简直黑得如墨汁一般，洗澡水足足用了两大桶，面疙瘩搓了一层又一层，估计还是素欣前两个月回来给女儿洗的澡，中间可能一次也没洗过。女儿居然还说：妈妈，不要搓掉这些面疙瘩，那是给我保温的。素欣哭笑不得。洗完澡，换上一条好看的裙子，女儿蛮乖的，不丑嘛，拍照，给老公发一个过去，让他看看，丑小鸭变天鹅了。

　　其实，婆婆年轻时是很爱干净的，总是让自己头脸儿衣着整洁。素欣平常不拘小节的，婆婆倒还看着不顺眼。婆婆常教育素欣，一个女人，没有丑的，只有懒的。在这点儿上素欣很敬佩婆婆，她知道在这方面自己差婆婆很远。以前，婆婆会在女儿衣服上弄些小花儿什么的，缝起来看上去很精致的。只要见街上有什么小发夹，小头饰她会给小孙女买来，把小孙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最近几年，女儿不再是小精灵，成了标准的丑小鸭。鞋子黑不溜秋，衣服墨迹斑斑，头发乱七八糟。素欣知道，婆婆老了，带不动了。于是，素欣总是把女儿季节性的衣服放在一起，交代婆婆，哪一件衣服搭配哪一条裤子，穿哪一条裙子时穿哪一双袜子。可是，每一次回家来，素欣总见女儿穿那条牛仔裤，好像从来没换过，多好看的那些衣服裙子仍在原处歇着。婆婆说，孩子不听话，叫她穿，她不穿。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思想，婆婆仿佛就控制不了了，于是只好放任自流。唉，婆婆真的是老了。素欣心里装了许许多多的担忧，素欣无能为力改变这种现状，她只能在家里尽量满足女儿，尽量把家里安排的妥贴些，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并不容易。

　　素欣把女儿收拾得焕然一新，带上女儿出发，去超市购一些零食。这也是素欣回家安排中的一项。平常，家里是没有零食的，老爷子说学校杜绝孩子带钱吃零食，以此为由，老爷子连平常每天给孩子的一块零花钱也省了。也好，孩子拿着一块钱买那些垃圾食品素欣也不放心。不吃零食，女儿的饭量增加了，这也是一件好事。说实说，老爷子、婆婆还是心疼孙女的，每天有牛奶喝，早上坚持一个鸡蛋。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她要的不是这些，她喜欢吃烧烤，喜欢拿钱跟其他孩子一样吃着便宜的垃圾货。跟大人一样，也许不是因为吃而吃，而是因为别人有的她也需要。所以，素欣每次回家来都会大包小包的给女儿买些零食，素欣让她过足这个瘾。

　　在去超市的路上，女儿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学校的事，讲起了爷爷奶奶。

　　女儿说：“妈妈，我在奶奶那里存的五百块钱，现在只剩下三百了。”

　　“那两百哪儿去了？”

　　“买校服，爷爷说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去了一百。有一次姑姑带着小孙子来，我让奶奶拿出一百给了姑姑的小孙子。”

　　瞧这孩子，自己才十岁，就知道发红包了！。本身女儿没有错，但是老公的姐姐和婆婆是大人，姐姐就那么心安理得的把钱接过去？收小孩子的钱心里安然吗？姐姐也真是见钱如命了。婆婆呢，小孙女的钱你就接过来给外重孙，你也太糊涂了吧？但素欣是个识大体的人，虽然这么想但她没有计较婆婆和犬姑姐。过年又给姐姐的的小孙子两百块钱，又买了一套衣服。

　　从外边回来，素欣轻言细语地对两位老人提起这件事，老爷子原来不知道这件事。脾气暴躁的老爷子就厉声对着婆婆吼：“人家才几岁，她自己都靠别人给她发红包，你怎好把孩子的钱送人？”

　　“是孩子自己说要给的。”婆婆说。

　　“她叫给就给呀？你是孩子还是她是孩子？叫你管孩子你就这样管吗？”公公的声音像打雷一般。真没想到公公会发那么大的火，这火一燃起来烧旺了婆婆，越烧越猛。素欣很不安，自己无意识地做了导火线。

　　素欣不希望他们两老人吵架，本来她只是想善意的提醒一下，没承想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素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劝吧，这事是由她引起的，婆婆心里不恨死她才怪呢。不劝吧，做儿媳的能站在旁看热闹？

　　两位老人关上房门越吵越凶，谁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女儿哭了，一边哭一边埋怨着素欣：就怪妈妈，妈妈要是不去问奶奶就好了。素欣搂着孩子，越发不安，这事又牵扯到孩子身上了。孩子茫然，不知所措，孩子没有错，小小年纪，一片好心，大人们怎么弄得这么乌烟瘴气？也许不该跟妈妈说出这件事，孩子这么想着就哭得更凶了。望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儿，素欣心里好难过，孩子那么小，尚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大人们的事呀……素欣后悔自己真的不该引起这场战争，两行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两位老人的战争越演越激烈，婆婆都开口骂娘了。素欣见这情景，她知道自己不能默不作声了。于是，她恭恭敬敬地对两位老人说：“爸，妈，别吵了，今天这事全怪我，不该引起一家人不高兴，你们原谅儿媳妇一回吧。都快八十岁的人了，火气太旺会伤身体的……”

　　可是，两位老人却听不进素欣的话，仍没有熄火的迹象。

　　“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还这样凶神恶煞，只晓得整天骂人！”老爷子仍气势汹汹。

　　“我没手没脚没劳动啊？咋是吃你的穿你的？不是我天天服侍你，你喝西北风去吧！”婆婆亦不甘示弱。

　　“我当初咋就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婆娘。”

　　“你后悔了不是？后悔了你就看哪个讲理的让她进来就是！”

　　素欣眉头都挤成一堆了！你看看，快满八十岁了吵起架来还学年轻人那一套呢！按说，黄昏之年本该风平浪静，相携相扶，安度晚年。公公婆婆却起狼四烟，烽火连天！晚上，公公竟拿了一床毯子，在客厅安营扎寨了。客厅那么冷，沙发那么窄，万一掉下来咋办？弄感冒了咋办？素欣赶紧起床，叫公公回床睡肯定是劝不了的，只好抱了一床棉被准备给公公铺床。正在气头上的公公哪会领这个情？

　　“冷怕什么，死了倒好，死了落个清静！”

　　一吵嘴，怎么会想到死呢？素欣无可奈何，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床边。那一晚，婆婆没睡，公公没睡，素欣也没睡。

　　第二天，素欣很早起了床，女儿在七点多是要上学的，平常都是婆婆六点起床弄早餐，今天看样子婆婆不会起来了，公公早已赌气出门。素欣给女儿安顿好之后，走到婆婆床前坐了下来。素欣必须这么做，她要劝劝婆婆，这是身为儿媳妇的责任，人家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公公婆婆真成了小孩子的脾气。耍小孩儿脾气就得哄，不解解婆婆的心结，儿媳如于心何忍？

　　“妈，起来吃饭吧，不管怎么说，饭总是要吃的呀。”

　　“不吃，死了倒好，死了就不碍他眼了。”怎么跟老爷子一个腔调？人老了，喜欢把死挂嘴边么？老了就真的不怕死？素欣摇了摇头。

　　“哪里吃得下，你看你爸，昨天他才说出真心话来，说这辈子是瞎了眼。”婆婆抹着眼泪说。

　　“你跟了爸爸一辈子了，还不清楚他的脾气？爸就是脾气暴，还有点儿蛮，其实他还是很关心你的。别的不说，就说妈的耳朵背这件事，爸花了一万多块钱给你买了助听器，别人行吗？你看隔壁张大婶肚子疼的死去活来，她老伴就不理她，那多造罪呀！所以，妈不能记爸的仇了，他心不坏，昨天的事都怪我。”

　　“我没有怪你，那死老头子就是心疼那几个钱，孩子上街想买点东西吃他就不肯，现在的孩子哪像我们小时候软样。”

　　“别说了，妈，我晓得，是我们拖累了二老，不光要替我们看孩子，还要给我贴补钱，你儿子心里愧疚得很……”

　　素欣与婆婆一个坐床沿，一个半躺着，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掏着心窝子。亲人亲人，最亲的还是自家人。素欣陪着婆婆流了一场眼泪又一场眼泪，那泪里全是亲情。

　　婆婆说：“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不过，死老头子确实抠门儿。不说别的，我都有十年没买内裤了，昨天与那死老头走了大半条街，人家要十二块钱卖两条，他只给人家出六块，差一半钱，人家能卖吗？走了一上午都没有买成。”

　　其实，两位老人都有退休养老金，加起来一个月有五六千元。但老人仍然这么节省，他们这一辈就是靠勤劳节俭熬过来的。人老了，更须要积蓄一些钱，钱有很多用项，一旦自已生病住院，用钱的数字无法估量。还有，贴补儿子、孙子，那数量多少也不多……

　　素欣的心很沉，像坠着铅一样。她转身出了房间，走了半条街为婆婆买了两条内裤。虽然仅仅花了十二块钱，她内心的沉重仿佛减轻了许多……

　　这次回家，素欣有着太多的牵挂。牵挂着老人的身体，牵挂着女儿的孤单，老的老，小的小，然而她别无选择。

　　素欣返回了她打工的城市，在她上班的公司门前停住步子扬起了头，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为了儿子的学费，为了女儿快乐的童年，为了还房子的贷款——加油！然后大步朝公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