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 五

　　 一

　　 “幼五”即是五爷的意思（苗语称呼人都是名在前姓在后），他是我爷爷的亲兄弟，排行老五，大家都*惯称呼他为“幼五”。

　　 从懂事起，就感觉幼五很神秘，总觉得他十分神通广大，没有他不会的东西。且很乐观又助人为乐，大家有什么大事小事都会找他帮忙解决。

　　 在那个年代，不知是闭塞还是经济落后的原因，方圆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很敬重幼五。我们这些小孩子更是把他当神一样，只要有幼五在的地方就会有很多人聚集，有欢声笑语，也看到学到很多东西。

　　 幼五生于民国十一年腊月。那时，国内战乱不断，因此，他没有上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他这人很机灵、聪明、记性也好，只要是听过看过的都能记住，幼五的脑袋就像存储器，知道很多苗族传统故事、苗歌、苗族史。我小时候就一直听幼五讲我们苗家人及我们家族的历史，他讲得有声有色，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幼五还要我们这些娃娃好好记住。

　　 幼五说我们这里的大多数苗族最初都生活在洞庭湖一带，后因战乱、民族纷争、自然灾害等各种因素，整个家族就一直往西南方向迁移，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迁到的文山，解放初才迁到马关最终到达现在的住地的──当幼五讲起这些家族史、苗族迁徙史的时候，他都很激动，时不时还会掉眼泪。

　　 当时我们很不能理解幼五为何这样激动，只记得幼五说过，你们这代人是无法体会“逃难”二字的含义，也理解不了苗族人为什么那么爱搬家，更不会像其他民族口头禅所说的“桃子开花，苗子搬家”那么简单。

　　其实幼五最擅长的还是讲苗族传统故事。在讲故事的时候，无论人多或人少，他都讲得很用心、动听、又很煽情，而且还会用声音、手语、脸部表情等动作来配合。

　　 我最喜欢听他讲的《黄水潮天》、《诺腰与白苗幺妹姑娘》、《老虎与癞哈蟆比跳远》等，这些故事都很励志，也很鼓舞人。《诺腰与白苗幺妹姑娘》是个充满哀怨悲壮的爱情故事，其内容情节含有多种声调的苗族情歌对唱，幼五在讲这个故事时，一边讲一边还会用各种不同声调唱起情歌来迎合此起彼伏的精彩的故事节点。

　　 二

　　 幼五还是方圆十里八乡治病救人小有名气的苗族土医。不过，他治病与其他人有很多不同，这可能与他自身所掌握或学的东西有关系。

　　 幼五会跳“白马”。他家里大堂正中央立了个大大的神堂，但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给抄了。为这事，他病了很久，还差点死去。80年代初，国家对农村这种信奉鬼神之类的不再进行打击，幼五又把他的神堂立了起来。

　　“跳白马”的时候，幼五在神堂前点上煤油灯，门前、正堂中央点上香，只见他手持大刀，头裹着头巾，口中念念有词后身子开始抖动跳起来。自己一个人整整又跳又唱的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束。很多人都不解六十来岁的人了哪来的精力，后来听幼五说，这是师父（白马神）把力量附在他身上，跳了一夜到亮都不会感觉到累。幼五会跳“白马”，但从不骗人，只有寨子里或别的苗族寨子出现什么不测的时候，他才会以“跳白马”的方式来帮助他人解决些类似病痛的问题。

　　 有两件事至今让我都无法找到答案或任何有说服自己的解释，说来还有点神乎其神让人无法理解。

　　第一件是1984年大年初三。那个年代，农村特别是苗族山区，大家生活都很贫困。广播、电视等等这些东西一概没有，农村很少有娱乐节目。因此，过年过节之类的在民族地区大多是搞一些本民族传统的娱乐方式。

　　“走阴”就是苗族人很喜爱的一种，其形式就是让活着的人，通过某种手段把你放到阴间去认识或看望你想见的死去的亲人。“走阴”活动一般都是在晚上进行，念经的师傅坐在火塘前，手拿谷糠之类的顺时针向火堆里撒上谷糠，旁边放上一两根凳子，凳子上坐上二至四个人，放“走阴”师傅口中念念有词，从左到右说上“走阴”人的名字，法事正式开始。待有“走阴”人要从阴间返回，放“阴”师傅此时又得逆时针撒些谷糠之类的引导“走阴”人从阴间里走回来。

　　很多情况下大多数人都走不了，我试过，自己也走不了，当时我才读初二。就是这件事让我又留下疑问，是真是假，一时无从说起。

　　 那年，我的一个堂婶，她也来试着“走阴”，还真的“走”了，只听见她在阴间里说她看见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很可怜，一时哭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放“走阴”师傅就急忙往回转，想把她转回来，可这位师傅怎么转，堂婶就是不回，还一直哭一直跳的，她要求她妈伸手来拉她，把她带走。放“走阴”师傅用尽各种法术，但一直无法把她从“阴间”转回来，吓得全寨人全跑了。我也害怕跑回了家。放“走阴”师傅只好叫人去求助幼五来帮忙。

　　大家都知道，只有幼五才会解这类东西。第二天才听寨里的人说，是幼五施了法术，在差不多天亮前才把堂婶从“阴间”里拉了回来。如果没有幼五，堂婶就回不来，肯定死了。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我身上。也是1984年过完年，大概初八左右，家家开始春耕生产，我们一家也带着农具、口粮之类的，到河谷地里劳动，晚上就住河边的地棚里。

　　 一天傍晚，我在河沟边淘米准备烧火做晚饭，刚低下头，只觉得脑子被什么打击一捧似的，待我抬起头来，只见一团似落日余晖的大火球从远处飞来直扑眼前，吓得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待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右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吓得我只好把淘好米的锅丢在河边踉踉呛呛向地棚跑去。

　　 父母见我这样，跑来问我怎么回事，咋不见煮饭的锅，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向他们说了一遍。父母也觉得很奇怪，咋好好的一个人，一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呢？还好，我家旁边的那块地就是幼五家的，他们俩老比我们早一天就住在地棚里了。

　　 听我父母把情况说完后，他就径直走到我身旁蹲下观察我的眼睛。听幼五说，是我的瞳孔冲血了，曾经他也治好过这种病，只是没我得的厉害，不知道能否治好，就看我的造化了。听说能治我的眼睛，我恨不得幼五立刻治我的病，但他又说只能等明天天亮，估计在太阳出来有拴马的绳子一样长的时候才能治（农村拴马用的绳子，长度10米左右），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难受也只有等。

　　 第二天天亮，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一晚上没睡好，脑子胀得让人昏沉沉的。大概在九点左右，幼五就来到地棚边叫我起来。因睡的是简易地棚，大地当床，又是冬天，晚上都和着衣服睡。听到他的喊声，我起身走向地棚外，大冬天的也没出太阳，半山腰以上全是大雾罩着。幼五叫我面向东方，顺着太阳出来的地方斜视着，他双手把我的头稳住，口中念念有词，上下左右各吹一口气就结束了。

　　我是个初二的学生，相信的是科学，当然不会信农村这种看似歪门邪道的医术，但又远离集镇，根本不可能去医院检查看病什么的。

　　 那时，农村真的很穷，医疗、交通更是落后，再说也没什么钱去医院，生老病死也只能听天由命，医眼睛的事听幼五说怎么医就怎么医了。他说，三天后是好是坏就知道了。我心里想，你什么药都不用，吹上这四口气就能医好我这只瞎眼，你让我咋相信你啊？之后两天里，我茶饭不进，心想，如果眼睛真的瞎了，我也不去学校了，瞎了眼咋见同学们呢？

　　 幼五每天清晨按时来地棚，一样的吹上四口气后就回去干劳动了，也不问问我有何感受。到了第三天，还真有一点光亮出现，只是当时没镜子照，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是咋回事。过了一个星期，我的眼睛真的恢复了。我想，我们班上有个男生的左眼也是瞳孔全白了，什么也看不见，如果当时有幼五在的话，他的眼睛也一定能治好。

　　后来幼五对我说过，有机会他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因为我是我们这个家族里男孩中头脑比较灵活又爱读书的人，这门手艺他不会随意乱传授给他人，包括他自己的亲生独儿子，更不会传给他自己的女儿。只可惜我一直在校读书没机会学。

　　 三

　　 1987年我在河口一中读高二时，幼五突然患急病不治身亡，路太远我无法回家为他送葬，为这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老觉得这生欠幼五什么东西似的，自己还没机会向他老人家感恩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关于幼五的死，他儿子后来跟我说，他父亲死之前并没什么征兆，身体还相当健朗，还和他交待了好多事，特别还交待他儿子说，等我放假了一定要告诉我，原来要传授给我的专门医治瞎眼且只需口功的这门独技，可能无法传授给我了，今生与我将阴阳两隔不会再见面，若有神灵保佑，在他乡他会托梦给我的。

　　 当时幼五对他儿子讲完这些话，他儿子一头雾水，咋好好的一个人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呢？交待完后，幼五就把他一生钟爱的“神堂”给撤了，他老伴还问他咋要撤神堂，他也不说什么，自顾自的处理他自己的东西。过后两天里他每晚都会在撤掉了的神堂前点上煤油灯、烧上纸，点上香插满房前屋后。在第二天晚上大概10点左右，满是星星还很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阴暗起来，才一会儿就下起倾盆大雨过后又狂风大作，幼五之前所点的煤油灯、香等不知什么原因一时都全熄灭了，他也没再去管平时他很在意的这些东西，而是换上一套新缝的衣服就去睡了。

　　 天亮家里人煮好饭去叫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就因他离世很突然，因此这门苗族民间绝技就没能留传下来，至今一想到都觉得后悔和惋惜，怪自己那么多年不向他老人家学*，好好的一门民间医术就这样绝迹了。

　　 我只能在每年清明节时到他坟冢前烧上一柱香，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原谅我的不孝和歉意，希望他老人家真能把这门失传的民间技艺托梦传授给我或是他人，也好让苗族这种民间传统技艺得于传承和弘扬，造福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