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村之厌

　　离开那个生我养我，朝夕伴我的小山村，已经很多年了。

　　年少的时候，天天都想离开这片土地，生活在山村，让我深深体会到，土 里刨食的农民，生活是何等艰辛，别的不说，就说那农民的命根子，土地吧，不是在山洼就是在山腰，要不就在山沟沟，送粪，拉柴，车都极难走，遇上天旱，还得挑水到田里，担着两桶水，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还要摔个跤，水里泥里干半天，累得直不起腰，可活计也做不了多少。那时，真想做个梦，一觉醒来，所有的山包都消失不见，眼前出现的，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那该多好！可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眼前的现实是，群山环抱，这个山坡一条条，那座山梁一道道，都是梯田，只要下地，不是上山，就是下山，这里的人们，无论春种还是秋收，吃尽了山地的苦头。

　　记得有一年，父亲拉了一车粪，往山上送，可走到半山腰，那马不知为何，硬是不走了，父亲不知怎么的，一着急，人就滑到了车下，腿卡在车轱辘下，脑袋也钻到了车里面，正好挡在另一个轱辘后，如果车往后动一点，父亲就没命了，情况十分危机，要不是别人看到，把车硬赶上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了，从那时起，我就特别讨厌山村，更讨厌山地，可我们的地大多都在山坡，有什么办法，我只有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就是当农民，也要当一回平原上的农民。

　　 还有就是吃水，那叫个难，为了方便村民，村里打了一口井，用水泵抽上水来，人们就上那去接水，可那井的位置，却在沟底，我家离井足有一里地，要去担水，得上两个大坡，那两个大坡，到现在也忘不了，一个很长，一个很陡，人就是空着手上坡，还很费劲，何况担着两担水呢，这其间，还有一个沟，不宽，一脚能迈过去，对于大小伙子，这倒不算什么，可我呢，那时才十六岁，不过八十多斤，一家人的吃水，全凭我这瘦弱的双肩，每次担起水桶，就犯难，可我又能让谁呢，爸爸天天追着赶集，还得下地，累的没法，妈妈也是整天有干不完的活计，这活，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只要看到谁浪费了水，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时，我村是植种村庄，全村的土地大多种的都是玉米种子，也不知为什么，等庄稼长到要吐穗的时候，有一种虫子，就钻到玉米芯中，专门搞破坏，让种了一季的庄稼，颗粒无收。为了消灭这害虫， 家家都采用土办法，现在想来，可能是技术员告诉的吧，就是把烧煤后的焦子捣碎，往里放点水，再拌点什么东西，把这个东西当药。那时节，每天都得起个大早，到地里，一棵一棵地检查，若有虫子，就先把虫子勾出来，再把药从最中间叶子的缝隙洒进去，若没有，就直接洒，这对我的挑战极大，因为，我最怕的就是虫子，平时看到路上有个虫子爬，也会大惊小怪，要是谁用虫子逗我，我就会吓的尖叫，现在要直接和虫子打交道，天啊，这活我能做吗？可是，我能不做吗？我能对妈说，妈，我害怕，我不去。父母一天天没日没夜的干活，我们长大了，还不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谁家的孩子不这样呢？再说，我不去又能让谁去呢？别无选择，咬着牙，闭上眼，狠下心，干吧。庄稼丫头，没资格娇气，没资格挑剔。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给人们最大的实惠，就是不用买煤，照样过冬天，因此，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孩子，人生第一课，就是劳动，劳动的内容就是拾柴，割草，一年四季，柴没有穷尽的时候，我们的劳动也没完结的时候，有时，我会站在山梁，出神地望着远方，想着没有山的地方是什么样，想着这辈子，有没有这么一天，我逃出这山沟沟，不让它把我囚禁在这个天然的牢房。

　　 二 山村之恋

　　 许是命中注定，许是顺理成章，终于，多年后，夙愿得偿，我由山沟来到了平原，由农村来到了小城。城市的道路平坦宽广，城市的高楼鳞次栉比，城市的商品琳琅满目，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都令人向往。一切都是梦中所想，好象一下子由人间来到了天堂。

　　 一晃，在这个小城生活了十多年，也许是在城里生活的太久，没有了新鲜感；也许是受了雾霾的影响，想起了家乡的蓝天；也许是离家太久，对家有些想念。总之，不知从何时起，对家乡，开始有了丝丝缕缕的怀念，而最想念的，是那家乡的山。我的村庄，三面是山，山山相连，象个u字形一样，把村庄结结实实地包在里面。

　　南山，是离我家最近的山，站在院中，感觉山就在咫尺之间，要不是隔着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沟，几步就能走到山前。童年的我们，把山当成了亲密的伙伴，我们在山上放羊，割草，拾柴，也在山上挖野菜，摘野花，在山顶上寻找山杏，那酸酸的味道，到现在还记得。到了冬天，一场大雪，就把小山村变成了粉装玉砌的世界，而南山上的雪，映在窗前，让挂在墙上的镜子一反射，就构成 了一幅美不胜收的自然画卷。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满山的核桃，会不会一如从前，那茂密的核桃树下，会不会也长着高高的青草一片？

　　东山，村里人叫东峪子，这是我和小伙伴来的最多的地方，喜欢上这山，是因为这座山上有一个大架子，用三四根大木头做成，顶部很尖，象个大锥子，倒立在山顶，中间有横梁，我们闲的没事，兴致一来，就在山顶上撒欢，一个个比赛似的爬上去，在上面一坐就是小半天，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北面群山连绵，南面一望无边，小小的脑子，也常常浮想联翩，想着这世界有多大，山外是不是还有山，天外是不是还有天，而今，那个架子，是不是已成了朽木，还有没有孩子喜欢上去游玩？

　　 北山，北山更是让人怀念，因为，我们的学校就在北山坡上，山上的桑树最是让人喜欢，一到春天，有好些学生，放学后也不回家，几个人一商量，就去摘桑粒了，那桑粒大多还青着，是酸是甜，我们可不管，摘了就往嘴里乱塞，后来才知，桑粒成熟的时候，是紫黑色的，还有丝丝甜味呢，可我们吃了好几年，竟然一点不知。因为不等到成熟，早让人摘光了。在那个吃穿都不富裕的年代，北山的那一片桑树，就是我们的期盼，那小小的绿色的桑粒，是世界上最鲜最美的果实。

　　 许是人到中年，开始有了思乡情结。山，家乡的山，在我的心目中，不再那么让人畏惧，让人厌烦，它变得有些秀气，有些亲切，渐渐的，它也成了我的思念。思念家乡的山，许是对逝去岁月的留恋，对往昔时光的怀念，人，也许都是这样，不管走多远，总忘不了家乡的山，因为那里不光有山，更有我们无法忘怀的童年。什么时候，我还能回到那个小山村，再走一次崎岖的路，再登一次童年的山？

　　 三 山村巨变

　　 机会终于来了，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要去参加婚礼，还要在家里住一晚。好多年了，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家乡的山，不要说登，连看都不能细看，这下好了，这次回去，我一定要登一次山，把多年的梦圆一圆。

　　我是下午快天黑时到的，亲戚们聚在一起，诉说着家长里短，亲热的不行。吃完饭，天已黑了，人们还热闹着，山好象睡着了，静静的，我在心里说，我的山，童年的伙伴，我来了，来看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第二天，五点钟不到，我就起来了，我们直接奔向东山，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沟沟坎坎，无不给人一种亲切感。天还很黑，只朦胧看到路径，看不到一个行人，几声鸡鸣，几声犬吠，如儿时美妙的音乐一般，瞬间把人拉回到童年，让人听着是那么舒坦，路边有几十棵杨树，长的好高好大，圆圆的，皎洁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银色的月光，洒在树上，也洒在我的身上，月亮走我也走，我和阿哥到村口，心中哼着小曲，脚步又轻又快，不一会，就到了东山脚下。

　　 此时，天刚刚发亮，天边已露出一缕早霞，环望四周，平展的梯田，安静的群山，小村的人们，都在沉睡，这一片天地好象是我们的，我们成了这里的主人了，心中无比惬意。山本就不高，加之心情愉快，登山犹如走平地一般，不一会，就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视野更加开阔。望着连绵的群山，遐思无限…………

　　听老人说有一座山，也不知在哪个朝代，山上曾住过兄妹三人，名字叫刁龙，刁虎，刁赛花，三兄妹为了躲避战乱，在此占山为王，听说到现在，还有金子藏在山洞里，但没人找得到。据说我们邻村，只一沟之隔的刁庄，名字就是由这来的。至于刁庄的人，是不是他们的后代，更无从所知了。在我村北面不过三四里，有个村庄，山上有个寺庙，那里有十八罗汉，听老人说，有一年，这庙里的罗汉还参加了战斗，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敌人和八路军作战，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和尚，帮着八路战斗，鬼子追击他们，眼看着他们躲到了庙里，可到里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倒看到这些泥人满身大汗，敌人气极败坏，竟把这些泥人都砸碎了。看来，鬼子的侵略行径，神仙也看不公了。

　　沿着山顶往东走，直奔那个大架子处，到了那里，才知，架子早已不知去处，听说，这个地方战争年代是埋消息树的地方，总有儿童团在这站岗放哨，日本鬼子就在离我这不远的地方驻扎，一有动静，山上看得清清楚楚，树往哪边倒，人就往哪边跑。山下是一条曲曲弯弯的路，也是唯一通向外面的路，想着小鬼子，当年端着刺刀，凶神恶煞地到模样，真让人气愤难消。青山不老，溪水长流，古老的群山，古老的村庄，见证了多少历史沧桑……。

　　 如今，改革开放三十年，农村也有了不小的变化，首先就是房屋，盖的比过去的又高又大，宽敞明亮，外面还装修的够‘豪华’，在村村通的号召下，我村的路，也已全面硬化，过去连自行车走着都困难，现在，汽车可以毫无阻力地开进家。过去，收获庄稼，大多是肩挑人扛，最多是牛驴拉，现在，很少用牛梨地拉车，收割庄稼大多也是机械化，连包玉米都用上了机器。农村人，也不用那么劳累了。还有农村合作医疗，大大减轻了农民负担，困难有低保，老了有老保，老人凑在一起，真象小品说的，直夸党的政策好。都说，真没想到，世道会变得这样的好。人们最后总结一句，还是活着好。

　　也是啊，由于发展经济，空气质量差了些，可村民根本感觉不到，因为在这里，工厂的黑烟熏不着，工业的废水流不到，不管怎么污染，这里依旧山青水绿。虽然现在人心浮躁，社会治安不太好，可这小山村，一年四季，连个犯罪分子的模样都看不着，山村人淳朴厚道，又没有那么多机巧，社会再怎么纷乱，再怎么喧嚣浮躁，却是风景这边——独好。

　　 正在胡思乱想，视线往东一瞟，不由得欢呼起来了，因为，我看到，一轮红日，喷薄欲出。象个大火球，跃出山峰，钻出云海，陡然间，放射出万道光芒，此时，不只是群山，站在山巅，沐浴在阳光下的我们，似乎也变的光闪闪的了。我想，我们的国家，经历了漫长的黑夜，不也如这红日初升吗？但愿这轮红日，永远没有乌云遮挡，把祖国的山河永远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