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
文章内容
大姑
 
 
修改时间:[2016/04/11 20:07]    阅读次数:[467]    发表者:[起缘]
 

  清明节回老家上坟,又一次见到了大姑,和去年相比,大姑的门牙又掉了几颗,嘴唇有些凹陷,六十多岁的人已渐渐有了老太太的模样,但脸色柔和,神态安详,看我的目光中尤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爱怜,人都说,相由心生,一个人善良久了,面相必是温润如玉,有一种圣母般的光辉,大姑做到了。

  大姑是个苦命人。

  年轻时看到过一句话,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贫穷或者不幸的根源在于自己的不努力,对此,我奉为圭皋,对那些沦落为社会底层的人从不正眼看待,认为这是上天对他们懒惰的惩罚,但人过中年后,看惯了了人世间太多的不公,我不再认为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它可能适合大多数人,但有些人却是例外,尽管他们非常努力,一直在和命运抗争,却始终跳不出上帝为他们设下的陷阱,大姑就是这样的人。

  大姑的不幸似乎从小时候就伴随左右。

  还在一两岁的时候,大姑大冬天盖着厚厚的棉被,家里人在为她把尿或者早上穿衣时,为图省事常常拽着双腿往外拖,一次不知怎么就伤着了左腿,大姑那段时间一直喊疼,但穷人家的孩子,只要不是性命攸关的大病,没人在意,就这样捱着,大姑的左腿慢慢萎缩变形,并渐渐失去知觉,走路要靠右腿拖着走,据奶奶说,大姑都三四岁了,屋门前那块十几公分高的挡板还迈不过去,每次进出屋门要爬着才行,也可能是因为腿不好影响了身体其他方面的发育,大姑的身体一直羸弱不堪,但这还不是大姑一生贫困的根源,奶奶在世时经常对我说,你大姑穷就穷在没嫁个好人家。

  大姑和大姑父应该说是自由恋爱,姑父所在的村庄离我们村五六里路,他有一个亲戚在我们村,有一次来我们这里走动,恰巧遇到大姑也在那里,两人就此认识,姑父高鼻深目,颧骨突出,有突厥人的面相,以汉人的审美眼光来看,算不上有多好看,但那时的大姑父身量适中,瘦削干练,加之眉眼活络,为人和善,很是有亲和力。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时穿一条宽松的直筒裤,裤腿肥大,走路要拖着地,为了不显得邋遢,他用两个夹子分别夹住裤腿,看上去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样一个小伙子别说在那个年代,就是放到现在恐怕也会讨女人喜欢,大姑好像是一见之下就暗生情愫,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就私定了终身。

  但奶奶对这门亲事却是极力反对的,原因是大姑父人虽好,但家境太差,他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和妹妹,其中有一个妹妹是弱智,真要嫁过去,这一辈子恐怕就要被其拖累,在农村里,这样的人家别人都躲着走,但大姑却似乎铁了心跟定了姑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奶奶几次三番想阻拦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同意了这门婚事。

  婚事敲定后,亲家母曾经来我们家里走动过一次,也是一个小脚老太太,也是在家里当家主事,印象中高高瘦瘦的个子,走路左摇右摆,说话则是一惊一乍,非常夸张的样子,比如见到我会一脸惊讶的对奶奶说:“哟,这就是你孙儿吧,啧啧啧,你看人家,你看人家,怎么长得这么精神,一看就是大庄的孩子”,奶奶在旁边抿着嘴,笑而不语。两个小脚老太太坐在八仙桌旁边,像国共谈判,有一搭无一搭的扯着闲篇,反倒是爷爷在厨房里忙活。爷爷从没做过饭,哪怕是最简单的面条恐怕也煮不好,一遍遍来给奶奶请示,先放什么,后放什么,那位亲家母又说话了,“这是俺家哥哥吧,你看看,你看看,可真好啊,可真好啊”,事后,奶奶经常学她的口气,一边说一边笑,“就你爷爷那个锅腰,也不知有什么好的,她看好了领走就是”。

  奶奶和亲家母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奶奶话少,但很有主意,一口吐沫一个钉,在我们村很有威望,反倒是爷爷老实懦弱,拙于抛头露面,自动把话语权交给了奶奶。奶奶的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清澈明亮,看人入木三分,说是鹰隼一般毫不夸张,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外人看了心中不免发怯,总觉得这个小脚老太太不好对付。因为自身性格实实在在,奶奶最反感的就是虚头巴脑的人,恰恰亲家母就是这样的人,而我的姑父也继承了他母亲的基因,礼节周全得过于客套,奶奶对这个女婿并不是那么满意。

  终于等到姑姑大喜的日子,尽管过去了四十多年,我还是非常清楚的记得当时的那些场景。

  那天我和妈妈还有另外一个本家大妈作为娘家人去坐席,酒席就设在婆家正屋的中央,参加宴席的除了我们就是对方请的陪客,姑父也忝然在座,我们作为娘家人,当然是人家刻意讨好的对象,姑父也发挥了他善于察言观色,能说会道的特长,气氛烘托得很热闹。因为我那时只有五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根本坐不住,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要不就去院子里疯跑一阵,所有的人都让着我,我说喝茶,就有人给我倒茶,我说喝酒,居然也有人开玩笑似的给我倒上一盅,我抿了一口,辣的眼泪都出来了,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记忆更深刻的是,喝了太多的水,我去上厕所,滋的老高,突发奇想,不知道尿是什么滋味,索性尝了一点,?咸?咸,这就是传说中的童子尿吧。

  曲终人散,就要回家时,我突然上了邪劲,死活不走,要留下来跟着大姑睡,谁劝也不听,我知道,大姑是疼我的,我说什么她都会答应,果然,大姑笑嘻嘻的把我搂在怀里,挥挥手让妈妈她们走了,就这样,我在大姑的新婚之夜,无厘头的横插一杠子,睡在了他们两人中间,直到回门那天才跟着大姑返回家中。

  事后,我听说,家里人对大姑的婚宴很不满意,很是议论了一段时间,农村人爱面子,平时可以节省点,但结婚这样的大事不能糊弄,宴席上必须要有鱼和肉,但那天恰恰没有见到,炸了好多面糊,大家一开始以为是炸鱼和炸肉,吃了好多块也没见到荤腥,这话传到大姑父耳朵里,他也有些郁郁,说鱼和肉肯定是买了,至于多少不好说,难道是被做饭的厨师偷吃了?大姑父的话也未必可信,因为那时大姑父并不当家,他们家里的事都是那位小脚老太太做主,至于大姑父他爹,我们家里人始终就没见到过,事后得知,那是一个老实的上不了台面的人,直接被他们无视和隐藏了。

  大姑嫁过去之前,在我们家虽然算不上千金小姐,但因为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几乎都被叔叔和妈妈分担了,并不需要她出多少力,再加上在父母身边,有爷爷奶奶呵护着,也不需要操多少心,但一嫁过去,形势立刻反转,到了那边,她成了大嫂,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事事需要她亲力亲为,腿不好成为不了借口,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干,说当牛做马有些过分,但再想过那种清闲日子已属天方夜谭。

  婚后煎熬了四五年,大姑和大姑父终于和婆家分开单过了,没有钱盖好房子,他们便土法上马,垒了几间泥巴屋,之所以说是泥巴屋而不是土坯房并不是笔误,实在是因为他们连土坯都没有,就是用泥巴垒起来的,具体的做法大概是,用挡泥板前后左右夹住,中间浇灌麦秸杆和土掺和在一块的泥,干了后就是墙体,檩和梁是东挪西借拼凑来的几块木头,屋顶是把麦秸扎一个一个垛起来的,房子虽然简陋,寒酸,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小窝,那时的大姑和大姑父还年轻,对未来有着无比的憧憬和期许。

  就在他们盖好这座房子不久,我去看她,大姑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给我擀的面条,里面放了好多的鸡蛋,时隔这么多年,也算是吃了不少的山珍海味,但大姑的那顿面条我始终念念不忘,每每想起来,心里感觉特别温馨和感动,甚至隐隐有泪花闪烁,大姑对我的疼爱,对我的喜欢几乎是无条件的。

  婚后不久,大姑有了两个女儿,大表妹比我小七八岁,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大姑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但上帝似乎要故意折磨大姑一般,大表妹突然患上了类风湿,手和脚的关节粗大,肿痛,仅仅是类风湿其实也无所谓,并不是要命的病,但为了治疗类风湿,大姑父没有去正规医院,却听信了江湖郎中的话,频频吃一些含有大剂量激素的药,结果类风湿没治好,肾又出了问题,先是慢性肾炎,接着双肾坏死,必须接受透析治疗,从一周一次,一周两次到现在一周三次,几十年过去,别人的生活日新月异,大姑一家却始终奔波在去医院看病或者治疗的路上,可以说,大姑和大姑父一生的追求都耗竭在为表妹保命上了,那几间本是应急临时垒起来的泥巴屋足足住了十几年,最后还是在我们众人的帮衬下才推到、重建了几间窗明几净的大瓦房。

  我结婚的时候,表妹的肾炎还没到透析的程度,但他们的日子依然很窘迫,随礼的时候,妈妈先把钱给她,她过过手,再交给上账的人,大姑不安的说,家里还有一头牛,马上要生小牛了,等把小牛卖了再把钱给我;等我弟弟结婚的时候,大姑的日子依然不见起色,依然是妈妈拿钱给了她,她再交给上账的,依然是那头牛,依然是等卖了小牛再给弟弟,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那头老牛生了几只小牛,但我想,即便生了几十只小牛,这点钱又怎么能禁得住一个病人的折腾。在农村,千万不能生大病,一旦生大病,全家返贫,大姑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大姑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天性善良,乐观,人缘极好,左邻右舍总爱来她这里闲聊,每次去她那里,总能碰到一些人围坐在她周围说说笑笑,而且家里收拾得极干净,不大的小院里,有着很多的盆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尤其一盆金桔,结满了黄灿灿的果实,看着就那么喜庆。有次我对大姑说,等我哪天有空了,来这里住上几天,陪陪你,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但大姑却欣喜得不行,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后来我知晓,这话真不能随便说了,亲情对我来说,只是一颗随意抛洒的种子,但在大姑那里,却生了根,发了芽,期盼它结出果实来。我默默的对自己说,总有一天,等我的心不再浮躁的时候,我会去和大姑住上一段时间的,或者把大姑接过来,我殷勤的、真心实意的伺候她老人家几天。

  现在每逢过年或者清明节回老家,我都会给大姑留下点钱或者给她买些吃的,大姑总是无力的、内疚的望着我,我理解她的心情,大姑总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不但没能帮我一星半点,反而是我频频去看望资助她,大姑,其实你完全不用这么想,你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的,我的这点付出和你对我真心的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妈妈生弟弟那天晚上,我大概三岁半多,哭着找妈妈,是你背着我满街转悠,哄着我睡觉,最后我哭得实在不行,你也跟着掉泪;我和别人打架被妈妈呵斥,赌气离家出走的时候,是你一遍遍去村里坡外找我,那一声声建民的呼喊声现在还犹在耳畔,更有一次,我忽然对肚子上的肚挤眼产生了兴趣,使劲用手抠,结果导致感染发炎,是你背着我去找医生打针,稍大了,每次去你那里走姑家,你对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全心全意的照顾,我又怎能不铭记在心,感念一辈子,我所做的又怎么能报答了你万一?

  大姑,每当我走进你那个小院,轻轻叫一声大姑,看到你眼睛里那满满的欢喜,似水的的柔情,我的心会立刻熨帖、平静下来,一种叫亲情的感觉弥漫全身,温暖又温馨,语言在此时是苍白无力的,大姑,你用你那慈祥的的目光一遍遍抚慰,呵护,关爱着我,让我如何不感动,让我如何不牵挂。

  大姑,有些事情是我们无能无力的,尽心尽力就好,顺其自然就好,求得心安就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冥冥之中明晓一切,佛祖会保佑你和你的全家的。

  好人一生平安,大姑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愿大姑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