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的是由偶然性组成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一家中型企业的热电厂担任值班长,主要负责主控制、汽轮机、锅炉、化水等工段的正常运行,这个岗位听起来好像责任重大,其实只要发电机不是因为故障停机,基本没我什么事,各个工段都有负责人,一般的小事他们自行处理,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主控室里发呆,偶尔去各个工段转悠一圈,闲着无聊,便经常纠集值班室的一帮小兄弟打够级,那天有些倒霉,我记得很清楚,再有十分钟就可以下班走人了,偏偏这时厂长推门走了进来,看我们一堆人正嗨得厉害,勃然大怒,朝着我一顿猛批,我旗杆一样的晾在那里,灰头土脸,尊严全无,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自诩平时和厂长关系处的也不错,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让我一时接受不了,很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第二天便没再去上班,从此阔别了这家工作了四年的工厂,混迹于社会,直到二十年多后的今天,依然没能能再次回到体制内。 第二天去济南市人才市场找工作,交了十块钱后,对方给了我几个名单,让我联系他们,说这些都是用人单位,不行再回来找他,他给我继续推荐。第一个电话打过去是一家仪表公司,一个女的接的,声音清脆甜美,非常诱人,简单问了问我所学的专业以及以前所从事的工作后,让我去公司所在地冶金宾馆面试,我费了半天劲才找到这家位于燕山小区南邻犄角旮旯里的宾馆,本来为声音所惑,只想去看看这位女孩的长相,如果一般就走人联系下一家,谁承想等经理过来一看,居然认识,是大学校友,就此稀里糊涂的一脚踏入仪表界,告别了铁饭碗,成为了自谋职业者,事后想想,假若那天厂长晚十分钟推门进去,我们或许就下班走人了,我依然会在这家企业晃荡,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聊而快乐的苟活着,直到它2000年破产的那一天,此后何去何从说不准,但未必会从事目前这个行业,假若那天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粗拉的男的,我未必会过去面试,假若第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是家医药公司,我可能也就成了药贩子,假若对方是家建筑公司,我可能就成了建筑监理,假若对方是家夜总会,我没准就成了老鸨的帮凶,一切皆有可能,一个突发的小事件,一个随机的电话,一种死要面子的性格改变了我的一生,人生真的很奇葩。 公司刚成立不久,连经理带出纳,加上业务员张斌和我一共四个人,主要工作是推销仪表,客户是遍布全省的大中型国营企业,以齐鲁石化、东营油田及大型钢厂为主,校友话语不多,但城府很深,路子很野,不知怎么攀上了西部一大型仪表厂的关系,做了他们在山东省的总代理,该仪表厂隶属于机械工业部,是当时全国门类最齐全,规模最大的仪表厂,在山东每年有五六千万的业务量,这在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却是个了不起的数字。背靠大树好乘凉,人家有肉吃,我们也能喝点汤,日子过得很逍遥,每个礼拜我都会和张斌打着该厂的旗号到下面县市转悠一圈,几乎每次都能划拉点业务回来,不是我们业务能力有多强,盖因该厂产品那时属于全国领先,非常紧俏,好多人拿着现金去厂里订货都排不上号,我们主动送上门去,对方焉有不欢迎之理,但有时也会惹来些麻烦。 有次我和张斌到张店某化工厂,到了供应一介绍,对方听说我们是该厂的服务人员,先是诧异,接着一脸的惊喜,对我们敬若上宾,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热情的如同见了丈母娘,把我们都搞糊涂了,虽然我们打着该仪表厂的旗号,到哪里都会受到礼遇,但这个似乎有些过分,隐隐觉得不对劲。一会仪表车间主任来了,见了我们像见了亲人,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最后才知道原委,原来,他们厂前期从该仪表厂采购了一套dcs控制系统,回来后怎么也调试不好,给厂里打电话,厂里派了两个技术人员来捣鼓好了,走了没几天又不行了,再打电话厂里就不怎么搭理他们,一直拖着没人来,这边因为设备调不好,影响生产,车间主任连带采购每天都要被厂长骂的要死,正在焦虑沮丧、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救星一般出现了,他们能不高兴吗?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来混吃混喝,忽悠点订单的,哪里又懂什么技术,对方越是热情,我们就越是不自在,有如坐针毡之感,对方最后要留我们吃饭,我们赶紧推脱,死活不肯,许诺他们要立刻回去和厂里联系,让厂里尽快派技术人员来,对方这才作罢,又是握手,又是作揖,做依依不舍状,恨不得灞桥折柳,十里相送,我们俩惶惶如丧家之犬,恢恢如漏网之鱼,逃也一般急匆匆走了。 张斌年纪比我小五六岁,那时也就二十出头,济南土著,家在南门附近,小时候痞孩子出身,原来是济南自动化仪表厂的,因经常在厂里打架斗殴被开除跑到了我们这里,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眉宇间英气勃发,是个帅气的阳光大男孩,美中不足的就是脾气暴躁,动辄就想和人单挑,和他出差不是一件轻松活,几乎每次都要提心吊胆。 有一次去博山,晚上住在一家小旅馆,闲来无事,我们俩便去附近的小酒店滋润两口,都是好酒之人,谁也不劝谁,一瓶兰陵大曲一人一半,喝完走人,那时的旅馆就像大车店,乱哄哄的,大通铺,一溜六个人,洗澡入厕洗刷都要去外面,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本来一切正常,回去直接上床睡觉就啥事没有了,张斌这熊孩子却正在兴奋中,非要拉我去洗澡,到了那里一看,一堆人在浴室门口等着,一问才知,整个旅馆就这么一间浴室,先女后男,女的到八点,男的到九点,九点以后就不供应热水了,这都八点多了还有一个女的在里面磨叽不出来,人们在外面等着不耐烦,就有人起哄,在外面呼天喊地,张斌说,喊什么,派个人进去叫叫不就得了,旁边一三十来岁的东北人眄斜了他一眼“你去呀”,张斌听他阴阳怪气,不高兴的说“你去”,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就这么犟起来,全然忘了洗澡的初衷,最后东北人急了“哪来的瘪犊子,信不信我削你?”,张斌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人,一遇打架就兴奋,两眼放光,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我见势不好,连拉带拽,好歹才把他俩劝开,等回到旅馆住下这才发现,东北人居然和我们住一屋,而且还有他的三个老乡,那一晚上我神经高度紧张,久久不敢入睡,生怕那四个东北人突然起来把我们俩暴揍一顿,倒是张斌没事人一样呼呼大睡,好在那个东北老哥也不是好惹事的人,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一番口舌之争最终就这样平安过渡。 还有一次去茌平,下午往回走时,从汽车站坐的中巴车,车子从汽车站出来却不直接走,而是停在十字路口继续等人,要不就围着县城一圈圈绕,非要上满才行,这在那时的中国乡村司空见惯,大家明知不合理也没什么办法,都这样,最多只能弱弱的催促一下司机,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是找个后面僻静的座位坐下睡觉,爱几点走几点走,可那次张斌不耐烦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把车钥匙拔了下来,司机是典型的鲁西大汉,身高体阔,颇有梁山泊好汉后代的风范,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猛人太岁头上动土,他追了上来“把钥匙给我”,张斌阴着脸“走不走,不走我就给你扔了”,司机一脸的惊愕,想上来动手抢,可看看张斌实在不像善茬,思量再三,诺诺的说“走,走,马上走“,张斌这才把车钥匙还给他,我在旁边吓出一身冷汗来,这真是一个钻头不顾腚的愣头青,要知道那时的客车司机几乎都是混社会的,没有点土匪恶霸的潜质还真干不了这个活,而且这是在人家的地盘,真要打架那还不一喊一群。事后,我没少埋怨他,但我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这样,否则也不会被厂里开除,这次听了,下次保不准还犯。 不出差的日子我便和张斌呆在办公室聊天打屁,办公室除了我们俩外还有出纳方梅,就是那位声音甜甜的女孩,方梅那时刚刚结婚,梳一个运动头,脸型小巧,个子高高,尤其一双长腿,经常令我想起鲁迅所说过的“细脚伶仃的圆规”,只是背有些微坨,走路含胸,否则将是一等一的美人,方梅属于那种眉眼活络的人,话语不多但很善解人意,从年轻时就展现出老大姐的风范,我们没事都爱和她聊天,她往往只是端着茶杯默默听我们说笑,眼睛柔和的看着我们,老半天才附和一句,老公吴珂是济南警官学院的老师,脑袋圆圆,身材略显臃肿,他俩在一块活像《天龙八部》里的谭公谭婆,人极好,热情好客,第一次去她家里做客,吴珂陪我们喝酒,本来半斤的酒量愣是喝了快一瓶,我们走后便开始哇哇大吐,此后一夜未能消停,害得方梅一夜未睡,第二天来上班眼睛红红的,我们得知后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和她老公喝酒都得限量,一超过三四两赶紧去夺他的酒瓶子。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张斌对饮,我们所在的冶金宾馆有内部食堂,我们办了饭卡,中午可以去那里蹭一顿,但几次之后就有些索然无味,一共就那两三个菜,稍微去晚了便只剩下盆子底,以后就改为到宾馆附近的一小酒馆小酌,通常是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凉菜,再炒个酸辣土豆丝,最多再加个家常豆腐,外加一瓶兰陵大曲或者特曲,花生米和凉菜各一元,酸辣土豆丝和家常豆腐各三元,兰陵大曲两块五,特曲好像五块,因为贵,并不常喝,只是偶尔改善一下,一顿饭连菜带酒十几块钱,喝得满面红光,兴高采烈,神仙一般的日子。通常我俩喝酒,胡诌八扯,方梅在一帮静静的听,给我们端茶倒水,细心的像温柔的小媳妇,我们俩经常打趣方梅她老公,不知他前世修的什么福,娶了方梅这么一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做老婆,有时中午喝兴奋了,晚上索性不回去,直接给吴珂打电话,去他家继续喝,方梅她老公酒量不行,但酒德很好,人实在的没边,往往我们刚喝得开始有点意思,他那边已经大呼小叫了,等我们嗨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几次过后我们都给他限量,最多两茶碗,两茶碗过后就把酒瓶子藏起来,否则他自己会倒。有一次冬天在他家门口吃火锅,三个人喝了两瓶半特曲,都有些多,出门一看,外面下大雪了,夜幕下雪花飘飘洒洒,如无数白色精灵从天而降,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我们先送方梅他老公,他家就在附近的警官学校宿舍,快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滑到了,我去拉他,自己也被他带倒了,张斌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躺在那里,如同躺在厚厚的棉絮上,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浑身轻飘飘的,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直想就这么躺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