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后,我来不及处理手头的很多事情,交办给小伙伴后,再次匆匆踏上了北上的高铁。一路由烟雨蒙蒙进入到一片雾霾,犹如我当时的心情,雾尘尘的一片。尽管心底早有了准备,离别毕竟是最终的归途,但是当你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远没有自己想象地那么坚强。 夜里,炕上。我进门后趴在她身边,她吃力地用颤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道:我娃回来了,我娃瘦了……然后用力亲吻着我的眉头和脸,此生自记事开始很少有的画面永远定格在那一瞬。我强忍着泪水,一溜烟跑进厨房,任委屈和心疼顺着脸颊肆意滑落,无声无息。 这是她生命里最后说的话,也是她最后用力的举动,她在用她生命最后的余温来支撑着等我回来。 十七个小时后,母亲走了,落气时瞪大双眼,死死盯住窑顶,大姑费了很大力才给合上双眼。我当时的人仿佛被抽空一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地发生,无能为力,甚至我觉得:母亲只是昏迷了,还能够醒过来。她是坚强得化身,不会就这样一觉不醒。 直到寿衣穿上身,木板横在炕。我看着她微张的嘴,身边忙碌的一切,心底终于承认:妈,真的走了。几乎没有过多时间悲伤,我赶紧坐着小舅的车和二姑夫一起去购置棺材及后事需要的一些东西。我平静地与他们交流沟通着,但是,当电话告诉小小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瞬间崩溃,嚎啕大哭。 后事在亲戚、同学、朋友、乡亲的帮忙中过去了。我瞻前顾后穿梭于人来人往中,恍惚中总觉得她还在,就在这院里的哪一个角落,又或者这棺材只是她的另外一个炕,她只不过睡着了,我总还能再见她。静下来时,一个人偷偷躲在棺材后面,不敢出声地哭,怕我爸看见,哭得眼睛止不住地疼痛,但是泪水根本停不下来。 哭泣,只是自我的一种抒发;而死亡,对于母亲来说,却是极端痛苦地一种释放和解脱。 对于吃了一辈子苦头,操了一辈子心的母亲来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能够让她少吃一些苦,少遭一些罪,是我们全家人心底的愿望。这个病发展到最后,看着母亲咬着牙关,水都不能下咽,花白头发上冒出的虚汗时,我在想:老天,你就让她早点结束这种痛苦吧。她的一生已经够苦了,不能在最后还让她受这么多罪。 而她走了,留下空荡荡的院落和那张看起来依旧年轻的遗像,我心有不甘,心有不舍,心有愧疚,心有彷徨。如果她留下,即使是瘫患着,病痛着,我能够看到她,能够叫一声妈,该多好! 这是一个矛盾的命题,要让她轻松,死亡是必经的途径;要让她存在,痛苦是必定的选择。死亡和健康如同矛盾的对立面,残忍地横亘在我面前,让我在而立之年面对和处理仅仅年过半百的生母丧葬之事。 我无力骂天,我无心埋怨。 下葬那天晚上,我喝得醉醺醺地睡去。浑身莫名地疼痛在凌晨三点多叫醒了我,我披着大衣游走在孤寂冷清的院落里。我总是想起她,想起她忙碌的身影,想起她来来回回在四季穿梭中为这个家操劳的样子。我睡不着,多么想听到她那熟悉的脚步声,多么想听到她曾经无情骂我的言语,多么想吃到她做的那碗面、蒸的那笼馍。 北方寒夜里清楚的星空照耀着苍凉的大地,我在这方院落里寻找着每一寸黑暗的地方,我想找找:妈,你有没有躲在那。我留意着夜空里任何一丝响动,但是没有,一切都没有。当时想起了《唐山大地震》里那句经典的台词: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瑟瑟寒风中,我知道,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电话里嘘寒问暖:你们吃了吗,你们吃的是什么;今后再也不会有人在这个院落里苦守着你的归来,不管是日过晌午还是深更半夜;今后再也没有那么爽朗的笑声,那个亲切的面孔问你:你们要吃什么,我来做;今后在我们离家南下的院门口,再也没有那个叫做母亲的人送了又送,然后偷偷抹着眼泪。 自此开始,世界上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人就这么走了。三十年前,脐带让我与母体脱落;三十年后,疾病让我与母亲阴阳相隔。如表姑所说:离别,是人类共同的无奈。 母亲的一生,是坚强的一生。小时候,嘴上生口疮,自己一个人跑到乡村医生那里,没有打麻药忍着疼痛,让别人给她割;左小腿粉碎性骨折,伤口感染,掉皮脱肉,看的亲人泪流满面,她咬着牙没有吭一声直到痊愈;乳腺癌发生后,切除乳房,放化疗六次,治愈后依旧谈笑风生,如同无事人样;复发后,癌细胞全身转移,实在疼得不行了哼哈几声,虽然在最后半年内不如原来那般硬朗,但是弥留之际都是咬着牙走过去的。母亲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坚强的榜样,人生在世,唯有坚强才能迈过去那不可预知的一个一个的坎。 母亲是一个非常能吃苦的人。自我记事起,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是母亲一手操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母亲操心。干起活来,男人挑一百,母亲超五十,她干活的利落性和麻利劲儿一点也不输于男人;大一暑假和家人一起在煤矿干活时,累了一天的我们沉沉睡去后,母亲还要自己一个人挑着担子将煤挑回家,然后收拾家里一切,第二天一大早又第一个醒来烧火做饭;她身体已经很不舒服的时候,还瞒着我一个人偷偷到垣上种了一亩多玉米。很多人不理解她的那种拼命,我能够理解,因为在她心中:她的每一份苦,都在换来家庭的一份甜。没有她曾经吃的那些苦,便没有我们家的今天。 母亲是一个特别能扛事的人。我兄弟二人的婚礼前前后后基本都是母亲一手操办,父亲基本是到我们婚礼前后才赶回的;弟弟第一次被骗婚及后续处理,第二次婚姻的成功,弟弟小孩的出生、伺候月子,基本也是母亲一个人扛下来的;远了来说,当年以绝育换的家里这块地皮建的这座四合院,十年如一日得对奶奶的照顾,我高中几年复读地隐忍和坚持,哪一件事情背后没有那个娇小身影的跑前跑后,伤心落泪。生活用它变态的一面考验她的一生,她用自己打不倒、趴不下、挺起来的姿态来维护着整个家庭。 母亲的一生是操劳的一生,是痛苦的一生,是几经坎坷的一生,是无私忘我的一生。如妻所说:她的眼中有你有我,有爸有弟,就是没有她自己。 她的名字叫:申爱爱。爱自己的家人,爱自己的亲人,唯独没有爱护好自己,让爱成为了一种空念和永恒的遗憾。 时至今日,我无法忘记她为我落得三次泪。 第一次是我初中不想读书了,她在家里商店内劝我读书时,一边说,一边哭,直到我认识到问题严重性,决定继续读书;第二次是我在曲沃复读第一年志愿没有报好落榜后,一个人静静躺在宿舍里不吃不喝,她只身一人跑过来在我身边抹着眼泪拉我起来,说:没关系,只要你念,妈继续供你;第三次是我们结婚后深夜离家时,她送至门口,弟弟开车的那一刹那,我看到她一个人偷偷抹眼泪,那一刻,我在想:此生远行,是否错了? 娘就是儿的“绛珠草”,同为情,此情更动人,永世更长久。娘的痛,在儿这里也许只能感受几分,但是儿的痛,一旦被娘感知,一分也会痛十分。 她在病重曾对我说:我这一生,什么也没有攒下,就攒下了浑身上下这一身病。 爸呆呆蹲在妈的遗像前喃喃自语:可怜了她,一辈子操碎了心,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 我想着她这一生,觉着身为人子,所做甚少,所愧太多。尽管治疗的费用,丧葬的费用我们担负了,但是我装修后的房子她没有来住过一天;即使我能够照顾父亲,帮助弟弟,但是生活无虞后的轻松愉悦我没有给予她太多;我在她健康的时候,没有给她过过一个生日,没有给她买过一样像样的东西。 妈,我们亏欠你太多东西了。今生已经无法弥补,你放心,你交给我的任务我铭记于心,我会尽我全力接过你手中的担子,爱护好我们的家人,但是与你,我能做什么呢? 南下之际,在霍州高铁站望着村里母亲下葬的方位,冬日午后的阳光从我的心中一寸寸灰簇簇地掠过。一股锥心之疼满溢在身体中,我遥望着远方,心底说:妈,你别怕,我们每一个人都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我能够做的,就是让今后的每一天不再虚度。 此生已了,你还有儿,我却无娘了。 下一生呢?下一生我将在哪儿遇见你?你还记得我,我还认得你吗? 下一世,我将在哪遇见你?即使我们不能相认,但是我相信此生莫大的缘分让我们一定会相视而笑的。 下一世,我将在哪遇见你?即使不能相遇,我请求,你不要那么辛苦,不要那么坎坷,让你平安喜乐过一辈子。 下一世,我将在哪遇见你?如果能够相遇,你不要再做我的母亲,你要成为我的子女,让我用我的一生来爱你,保护你。 我们爱你,母亲。 爸爸爱你,妈妈。 我们会一直想着你,如同你没有离去;我们会一直爱你,如同你用尽一生力气对我们无私无悔的爱。 妈,你放心,你托付于我手中的东西,我会倍加珍惜,我会让你在九泉之下看到我的努力而舒心! 不孝儿 ,跪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