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常能听到生产队的上工铃声,那是队长催促社员们该下田干活了,被敲打的铃原是一块废旧的铁犁头,就挂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它虽破落不堪,却是权利的象征。队长是街北的老吉,他负责打铃,还负责在铃下跟社员们点名和安排工作。我曾多次端详过那个铃,黑黑的,笨拙的,被敲打的地方磨得圆圆亮亮,泛着银白的光彩。 铃是整个村庄的施令者,社员们对它敬而畏之。权利的实施就靠老吉手里的锤子,平时他总把锤子别在自已的裤腰上,而且还会露出一点,那样便于显耀。当锤子敲出清脆的铃音时,他的心里总会异常的自豪。孩子们对那只锤子也充满好奇,大多趁夜色??魍低档嘏艿绞飨氯フ夷谴缸樱?擅恳淮味悸淇铡S谑羌衿鹚樽┩泛莺莸厝庸?ィ?鞘闭?鱿绱宥家咽焖??溉患洹????”几声,打破一片寂静,整个村庄全醒了。 孩子们为此常被老吉抓住,他似乎随时都藏在铃的附近,他一边大声地呵斥,一边从裤腰里掏出锤子撵着孩子们跑。孩子们却顽皮的很,每次都边跑边喊,“大老吉,假积极,讨不上媳妇,干着急。”老吉没有媳妇吗?不是,其实他早就娶上了媳妇,那还是老街张大嫂说的媒,记得相亲那天老吉家挤满了好多人,他的腰间就别着那只锤子,锤子被他擦过好多次,显得明亮又洁净。 张大嫂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她向姑娘介绍说老吉不仅是烈属还是生产队的书记,一个姑娘家自然不会知道书记和队长的区别,但却知道打铃的好歹也算个干部。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就连前来的村民都是张大嫂事先安排好的,从她一踏进老吉家门开始,就让许多村民前去找吉书记假装汇报工作。姑娘看到吉书记的工作太忙,更看到了那只锤子,因此也不好意思作过多地打搅,美滋滋地同意了。 铃身板单薄,经不起坚实锤子的敲打,因此他迟早会被敲坏,可锤子却不会坏,即使坏也不会坏在铃的前头。就像生产队长,他似乎就是锤子,而那些疲惫的社员自然就是经不起敲打的铃。社员们下田干活时,队长却在背着手慢悠悠闲转,遇到不顺眼的社员还会扣他们的工分。这让许多社员都暗下里诅咒老吉,可他毕竟是队长,怠慢了不仅影响到自已的收入还有损干部的威严,何况真要是锤不动铃不响,田地也不就荒芜了吗! 清晨的铃声响起时,田野的庄稼也跟着抬起头,等待着社员们的到来,路边的野花也焕然一新,似乎开得更艳。孩子们多是循着这个铃声,背起书包匆匆地跑向学堂。清晨的铃似乎是一支兴奋剂,让整个村庄都活泼起来,也让人们懂得了耕耘与收获的艰辛。不像傍晚的铃总是带来轻松惬意,人们一天的劳作早已疲惫不堪,就连田里的水牛也没了力气,此时人和牛都遥望着村口老槐树上的铃,焦渴地期盼着能回家休息,为此傍晚的铃通常来得很及时,从不会拖延。 老吉也是从清贫岁月中走过来的人,他了解乡村人的辛苦,就像他自已,平时总记着勤俭节约艰苦朴素。在我记忆中他的饭碗里总是稀饭掺菜,那种气息清香浓郁,色泽深褐,是农村生活一种特有的色彩组合。就像故乡的原野,街道,村庄等,也都是这样的色调。当时的勤俭节约已成为一个社会风尚,乡村人大到婚娶建房,小到生活琐事,无不考虑经济得失,只要遇到花钱的事总会考虑良久,最终总会去寻求一个最合算最廉价的办法。 勤俭节约原本是无可厚非的好事,但真正做起来却有些弊病,因为当时每家每户的孩子很多,譬如老吉,他竟然有六个孩子。多子多福的观念让他一生都在疲惫地忙着,忙完了老大就接着老二,再是老三,一层层婚娶让他操碎了心血。为此他的生活尤为贫困,他仅住在二间低矮的土坯草房内,没有可用的家具,更没有值得炫耀的余粮,门楣斑驳四壁光亮。他那个媳妇原以为嫁给了这个书记必定会幸福一生,可孩子还未成人她便因操劳过度郁郁地离开了人世。 老吉下田干活会路过我家门口,他常穿着一件劳动布工作服,推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独轮车的两侧比较宽阔,他可以在干活之余躺在上面歇一会,当然也能像坐椅子那样向远处看一看,学校旁边那片高粱地是他难忘的地方,那里有他老婆的坟头。原本他想将老婆葬在澡堂门,只是那里是村中大户口的自留地,平时他过早地敲铃已得罪了他们,因此这档子事他也协调不来。为此他常常内疚地望着老婆的坟茔,那里是多么的孤寂多么的悲伤。 老槐树上的铃没敲多久就坏了,村里研究决定到城里再买个好铃,那时也不通车只能步行去,老吉是午饭后才开始去的,县城的路道他也不熟,他打听了好些人才找到卖铃的老农机,待买到铃时已是天黑,他舍不得住旅馆,只好坐在浮桥边,等待着天明。村里的会计只给了他一块钱,八毛钱买了铃,剩下的二毛他也舍不得花,后来他给小儿子买了一个文具盒和一支铅笔。好在城里也没有人认识他,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重新又掂了掂买来的那个铃。 这个铃也是犁铲子,是东方红拖拉机上拆下来的退槽货,不过比原来那个铃却大了一倍。老吉的锤子不须用力声音就能传到村外,会计翘着大拇指说,到底是一块钱的铃,就是与众不同。每次听到这样的赞赏老吉便心里发慌,总是会联想到文具盒和铅笔,于是他便故作镇定地把铃敲得更响。其实会计多半不会知道其中缘由,就算知道也不会追究,因为在此之后老吉的铃也没敲多久乡里就分产到户了。 土地承包后,一家门口一片天,人们已不需要每天都下田干活,更不需要去铃下点名,早晨要等到太阳晒屁股了才会懒洋洋地起床,穿衣吃饭也变得慢条斯理,总之能慢的最好都慢下来,似乎要将以前浪费的力气都慢慢地找回。田野也变得荒凉,很难再见到成群结队的村民,劳动已成为令人讨厌的事。人们干活回家路过铃下时,也不屑于瞥上一眼,铃已是一件无甚用处的废铁,无聊地挂在那里。 老吉觉得失落了许多,铃给他带来过荣耀,他舍不得摘下,还挂在那里吧,其实也不碍多少事,只是每逢看到铃他总会不经意地叹息几声。放学的孩子路过,依旧还会捡起碎砖头,咣当一声,惊起了树上一群飞鸟。老吉远远看见会心的笑了笑,也不恼,显得既随意又漠然。 铃也许搞不懂它挂了这么多年,被人用锤子敲得伤痕累累,还遭受了日复一日的风雨侵蚀,就这样,一句感谢话也没有,就被人陡然间遗忘了。现在它孤寂无声地呆在那里只能等待着最终的消亡,等待什么时候被人拿走卖掉或扔了。老吉已经觉得被人扔了,不用敲铃也就闲着无事,他常会坐到老槐树下,看着树上的那只铃,铃已锈的黝黑,像一个失去归所的流浪者。他的那把锤子更是,老吉那天把它丢在墙角,却被他的孙子发现拿去换了糖吃。 村里的人没变,田野的庄稼也没变,一家一户的炊烟更没变,可就是没了铃声。有铃可敲的时光过得自然欢快,没了铃却感到颓然荒凉郁闷失落。村里的人们也渐渐淡忘,似乎好长时间也没人谈到过铃。那年的冬夜,社场的草垛偶然间失了火,那可是全队人们烧饭的柴草,那场火来的虽然静悄悄,可烧起来的却是猛猛地,火势刚起便迅速蔓延无法控制。人们好久没有上工早已变得怠慢慵懒,只要睡下就立即酣然入梦,好在是老吉发现,他慌忙跑到树下又敲起那只铃,熟悉声音瞬间飘出,依旧那么清晰洪亮,传遍了整个村庄。 铃由此又被人们记起,老吉也重新成为乡间人们的议论话题,镇里还特地开了一个表彰会,领导三番五次地称赞老吉的功劳,并讲了很多关于铃的好处。村里的会计觉得铃是否存已关乎到村部的荣誉,于是找到老吉希望他还是要照看着这个铃。这显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老吉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前些日子的沉默一度让他很失落,原本以为今后再也没人会记起这个铃,可是现在不光是本村人,就连其他地方的人也都跑过来看一看这个铃。 铃多年没有敲打已经苍老,早已锈成黑漆漆的一块,它与树干的苍然色调融为一体,不注意差点就找不见它。敲铃站立的地方也长满了荒草,像驻足观望的一圈圈眼睛。老吉找来工具修剪了老槐树的浓密枝叶,也清理干净铃下的杂草,他舒心地叹了口气,黝黑的笑脸与铃一样立然间变得明亮锈红。老吉真想一辈子守着这个铃,只是他已经年迈,他和铃都是从计划经济走来,已经与社会疏离,即便这次重重的这么响了一下,也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令他纠结的是,不到半年光景人们已经把这件事淡忘了,村口的铃下又归附一片宁静。终究是被时代丢弃的东西,最终总会被人遗忘。 那一年,我开本读书,就读的小学就在生产队的水牛塘边,原本学校上课前也会敲铃,只是暑假期间学校的那个铃不知被谁偷了去,因此学校的领导找到老吉,希望他能将这个具有荣耀的铃捐给学校,这对于学生来说必然会有深刻的教育意义。我记得挂铃的那天学校还请来老吉,让他给学生们做了一场关于发扬勤俭节约的报告。在乡村人看来能到学校作报告是莫大的荣耀,老吉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这一点倒是不假,因为老吉在报告会上多次言语哽咽潸潸落泪,尤其让人们既佩服又惊讶的是,他还说出那天替生产队买铃时自已贪污了二毛钱。 村里人觉得老吉很了不起,敢作敢当胸襟宽阔,他们改变了过去对老吉的看法,以至于每逢遇见老吉都主动打招呼。学校更是如此,老吉是烈属,每年的清明都会请他过去讲几件烈士们的英勇事迹,当然也会顺便说一说那只铃。铃就挂在操场的旁边,老吉每当说到铃就会调转头去深情地望着它,孩子们也会顺着他的目光端详着那只铃。 我的小学同学是来自好几个村子的孩子,他们不了解这只铃,更不知道老吉的过去。只是我原本就与老吉同属一个生产队,自小又是听着这个铃声长大,我甚至还记得幼时曾偷偷地跑到过老槐树下去找那只敲铃的锤子。逢放学回家我依旧还会路过村口,而我也总会抬起头看一看那株老槐树,只是树上早已没了铃,光秃秃的树丫显得颓然又寂寞,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