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奶奶好像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虎子”,但他们很少叫过。我的性格并没有如这个名字一样,我不虎,我很温顺,见到陌生人也不会狂吠,只会摇尾巴亲近,爷爷奶奶总说我这样很没出息,我依然对他们摇着尾巴。 是爷爷把我带到了这个家里。那时候我刚刚出生,很小很小。家里很大,很热闹,有牛,有羊,有鸡,有猪,还有一只不太友好的猫。乍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害怕,总是钻到奶奶的大红柜子下面,悄悄地看着一切。我娇小的身体可以在茶几下、柜子下、桌子下行走自如。爷爷总是拿着一小块馒头给我,引我爬出黑黑的柜底。我依旧很害怕,但又真的很饿。看着香喷喷的馒头块,我笨头笨脑的爬出柜底,叼起馒头就迅速地爬回柜底。爷爷还不时的低头看看我有没有在吃馒头,和奶奶一起笑着,笑我的胆小,笑我的傻。我只记得,那笑声很温暖,很温暖。 慢慢的熟悉起来,我敢在院子里跑了。小鸡看见我都跑的远远的,不敢理我。那只不太友好的猫却总是嫉妒我,抢我的馒头吃。每次抢走之后,我就无辜地望着爷爷奶奶,爷爷和奶奶依旧会嘲笑我,然后给我掰一块更大的馒头,还会给我倒一碗水,倾斜靠在爷爷的马扎上。我兴奋地摇着尾巴,开心的吃着、喝着。爷爷还会抚摸我的毛发,捏我的尾巴。 每天,我都跟在爷爷奶奶身后边。去牛棚看爷爷给大黄牛喂草。那时候,我最喜欢在牛棚里看爷爷奶奶给牛铡草,每次爷爷奶奶在牛棚铡草的时候我都在旁边,听见铡刀咔嚓的声音,看着奶奶有力的压刀,再闻着青草折断溅出的清香,那种感觉,我闭上眼,依旧会出现在我的梦里。现在,那把历史的铡刀还在,只是少了青草的香。 跟奶奶去地里干活,奶奶弯着腰拿着锄头在锄地,我就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庄稼地里撒欢。胡乱地跑,自由地跑,开心地跑,任凭风刮过耳旁,爪子陷进杂草,舌头亲吻土地,也不会停下。奶奶总是呵斥我,呵斥我搞破坏。看着被自己踩坏的油菜花,我只好耷拉着耳朵站在原地望着奶奶。奶奶继续弯腰锄地去了。现在的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地头,却嗅不到半点奶奶的气息。 那时候家里很大,有很多的房子,很多的地,可是却只有爷爷奶奶两个人。他们的子女都在外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的小家。有时候我很想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人,可以陪伴爷爷奶奶喜怒哀乐的人,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听他们讲故事,和他们一起干活,一起早起晚归。 我一岁多的时候,爷爷的二孙子从北京转回来读书了,家里多了个人,爷爷奶奶很开心,总是忙前忙后的为二孙子跑着,好像都冷落了我,但我依旧很开心,因为二孙子会给我买火腿肠和鸡爪子。爷爷最爱吃鸡爪子,每天都要吃一个。二孙子就买很多回来,我一听到包装袋的声音,就厚脸皮的围着爷爷蹭来蹭去,那只讨厌的猫猫还不停地叫。爷爷奶奶会分给我们一些吃,那时的我们简直太幸福了。 过了没多久,爷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回来了,没几天把家里的牛和羊都卖了,还把爷爷接走了。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奶奶也变得憔悴了,二孙子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奶奶买回好多吃的。所以每个晚上,陪奶奶最多的便是我和那只猫,每天我出去玩回来了,奶奶都会给我留着门。那只猫能跳上炕,和奶奶睡在一个被窝里,而我只好睡在炕边陪奶奶。我忽然发现那只猫还是很可爱的,除了抢我吃的,爱睡觉,爱晒太阳外,还能陪着奶奶。奶奶睡觉很晚,每天都会看电视到很晚,我睡觉爱打呼噜,而且好像呼噜声很大。我记得二孙子回来的晚上总会把我敲醒,然后再继续睡觉。 白天,奶奶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便和那只猫一起跟着奶奶,陪奶奶坐在人群里聊天。村里的人都笑我们很听话,笑我们懂事。会给我们吃的,还会逗我们玩耍。 奶奶,我,那只猫,我们三个相随相伴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 爷爷回来了,进门的那一刻,奶奶都哭了。 爷爷变了,本来就很瘦小的身体变得更瘦小了,脸上突兀的颊骨在诉说着他忍痛的痕迹,没有话语,没有表情。 家里变了,变得冷清了,变得多了爷爷的两个儿子。不变的是家里的老房子,家里的我、猫,还有那二孙子买的积攒的鸡爪子。 我开始闻到越来越浓的药味,而心头的恐惧感随着药味的渐浓也越来越强烈。 在二孙子还有一个月考大学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走得很痛苦,很悲伤。家里始终陷在深深的悲痛里。我知道最伤心的人是奶奶,除了泪水没有别的话语。 在后事办完后,奶奶强意拒绝了随儿子们去北京的请求,或许是放不下这个住了一辈子的家,或许是放不下爷爷,或许是放不下我,放不下那只猫,或许是其他。陆陆续续地,儿子们都走了,那个考上大学的二孙子也走了。家里剩下了奶奶,剩下了我和那只猫,还有那张放在桌子上爷爷的照片。 家里是冷清的,冷清的可怕。奶奶是个急性子,总是找人多的地方待着,而我,像跟随自己的妈妈一样跟着奶奶,围着奶奶团团转。 就这样,我们一起又过了一年。 最终,奶奶答应了儿子们接她去北京的请求。 家里开始卖东西,卖粮食,卖掉一切不用的东西。我和那只猫还傻兮兮的跑前跑后,却不知道奶奶要离开我们。 那天早上,我梦见自己回到奶奶身旁,回到熟悉的家中,和那只猫一起在院子里抢食吃。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忘记前一天奶奶和邻居把我拴在别人家院子的场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很伤心,竭力狂吠着,咆哮着,奔跳着。挣脱铁链的那一刻,我什么都不顾及了,只知道往回家跑,拼命地跑,窒息地跑。 跑到一半的时候,我看见从家里的方向驶出了一辆车。我嗅到了奶奶的味道,我知道,奶奶一定在车上。我狂吠着,声嘶力竭的狂吠着,声嘶力竭的用我的语言喊着奶奶。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奶奶 ,看到那张慈祥的脸在离我远去。我不停地追,不停地狂吠,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洒向滚滚飞起的黄土。邻居在一旁也擦着眼泪。我知道,奶奶一定能感受到我在喊她,在亲切的喊她不要走,不要走。车里的奶奶在哭泣,在喊我的名字。 我追了好远好远,直到车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奶奶丢下我离我而去,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这一刻,在我灰白的世界里,我渐渐感觉到了黑夜的降临。我一个默默的回到家里,大门早已上了锁,墙头上那只猫在喵喵的叫个不停。我静静地趴在门口,等待着大门的开启,等待着开门之后,看到奶奶那张熟悉的脸。 邻居把我带回了自己家,又把我拴在了自家的院子里,给我大块的馒头,大块的骨头,而我,除了伤心,真的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去思念奶奶。每一个寒冷的夜晚,我都会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我依偎在奶奶脚下,听奶奶在人群里说笑,和那只猫追逐打闹。可是梦醒后,寒冷的风刮走我眼角的泪,我只好轻声的吠叫几声奶奶,希望她能听到我的呼唤,以此来慰藉我难过的心情。 后来,邻居嫌我不会看门,便把我卖给了邻村的人,邻村的人又把我卖到了其他地方。几经周转,就这样,没有了奶奶的陪伴,我被卖到了很多地方,还随时面临被宰杀的危险。大约过了一年多,一次机会,我挣脱了铁链,逃脱了被买卖的命运,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 我嗅着家的方向,一路流浪,一路寻觅。星星与月亮和我作伴,风霜和雨雪当我的棉被,我只想回家,只想回到奶奶的身边。 那天凌晨,我感觉到奶奶回来了,离我很近很近。我便不停地跑,嗅着家的方向不停地跑。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自己的爪子磨破了,耳朵冻僵了,身上被划伤了,我只知道往家的方向跑,毫无顾忌地跑。终于嗅到了家的味道,终于找到了家的大门。那时候我多希望门打开,能看到奶奶熟悉的身影。 天亮了,我趴在家门口等待着,等待着奶奶为我开门。 忽然,奶奶的二孙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对于我的出现他感到十分震惊,但并没有开心的朝我跑来。他慢慢得走近我,蹲下来抚摸我的头,把我抱到自己的怀里,声声抽泣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暖的怀抱让我怀念不已,我低着头,摇着尾巴,往他的怀里钻。他的哭声更大了,打破了清晨所有的寂静。 我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嗅到奶奶的味道,魂牵梦绕的熟悉味道。我开始强烈的意识到,奶奶回来了,奶奶回来了。我挣脱他的怀抱,朝着奶奶独有的气息的方向跑去,不停地跑,疯狂地跑。 当我跑到村口的时候,虽然还是凌晨,村口却聚集了很多的人,人群的中间还停着两辆车,我再一次肯定的告诉自己,奶奶一定在车上,一定。我开始冲着车声嘶力竭地狂吠,声嘶力竭地喊着奶奶,希望奶奶可以听见。透过车窗,我看到了车上奶奶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大女儿,小女儿,还有大孙子,他们过年都不回来却在这个时候回来,而我,唯独看不到奶奶。我叫的更大声了,不顾一切得叫喊。所有人都沉默着,大女儿小女儿突然放声痛哭起来,伴随着我的狂吠声,响彻整个凌晨。 车子缓缓地开到了家门口,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被打开了。是我熟悉的院子,是我熟悉的味道,有我熟悉的爷爷的马扎,有我熟悉的奶奶的蒲扇,有我熟悉的一切……我在院子里不停地撒着欢,伴着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撒欢。 忽然想到奶奶也回来了,我就更兴奋地撒欢。闻着熟悉的味道,就剩下看到奶奶熟悉的身影了。院子里开始挤进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人多。那两辆车始终停在大门口,没有任何动静,而我熟悉的奶奶的味道,还在那辆车上, 那一群人好像在商量着些什么,但各个都表情凝重,二孙子坐在院子的角落里还在抽泣。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我不想别的,只想见到奶奶,见到我的奶奶。车门被打开了,一个盖着红布的大盒子被抬了下来,一直抬到院子里最大的那间老房子里,所有人都擦着眼泪,没人说话。 嗅着熟悉的味道,我在那个盒子下面趴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那个盒子被埋进土里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见到奶奶了,再也不会了。 那三天三夜里,是我这两年来睡的最踏实的三个晚上,我不用担心雨雪淋湿我,不用担心有其他的伙伴欺负我,更不用担心明天吃什么。我会想起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会想起爷爷的老旱烟,会想起奶奶的小米粥,会想起二孙子买给爷爷的鸡爪子,会想起那只猫,会想起门口牛棚的牛,羊圈的羊,院子里被我追赶的小鸡,会想起被自己踩坏的油菜花,会想起奶奶的大红柜子,会想起那把古老的铡刀,会想起和奶奶同睡一个房间自己大大的呼噜声,会想起昨日的晚霞穿过牛棚的缝隙,照在挥舞铡刀的奶奶的脸庞上,奶奶擦汗的侧脸…… 而所有的一切,都将只是回忆起。在这个家里我已经待了六年,我也会随着六年的沧桑巨变老去。而这个家不再是一个家,我想,我会随着老房子青瓦上的夕阳一同落下,不再醒来。我会含着笑离开,去陪伴爷爷奶奶,去报答他们曾经给予我的一切! end 冷军: 我是文中的二孙子。在距我高考一个月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我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他走得很痛苦,很悲伤。除了眼泪,我在他的棺材里,放了他生前最爱吃的鸡爪子。 在今年的农历初四,奶奶毫无征兆的去世了,我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她走得很突然,很无奈。我已经哭干了眼泪,留下了更多对人情的思考。 小时候,我是爷爷养山羊挤奶喂大的。那时候趴在爷爷背上和爷爷在山里放羊,让爷爷给我掏鸟窝,抓野鸡,我们赶着一群羊去羊市……和爷爷的感情大于父母的感情。后来长大了,去外地读书了,当我再次回到家乡读高中的时候,爷爷奶奶早已白发苍苍。家里已经没有了健壮的人,这是每个农村都面临的现实问题。爷爷奶奶,一条狗,一只猫,就这样生活着。爷爷奶奶有儿女五个,却很少有人回来,关于他们,我不想说太多。大学之前,我一共在家里过了三个农历新年。一次和爷爷奶奶,两次和奶奶,我永远不会忘记万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时,自己家里冷冷清清的场面,永远不会忘记爷爷病重疼痛的无法入睡,永远不会忘记奶奶一个人盯着电视看着广告发呆,永远不会忘记! 只能怪当时的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些,现在长大了,却一切都无能为力了。 那时候跪在奶奶的灵堂前,望着门外走来走去穿着白孝的人,我会想到很多很多。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这些,每个人都会有很多的话说。纵使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不满,我只希望,作为子女,社会青年,将来的人父人母,我们去弥补这些。 至少,在我的父母身上,不会再有爷爷奶奶这样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