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新春社火欢,男女老少乐翻天”,对于乡村老百姓来说,过年最开心最喜庆的事,就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耍一场社火。这样,年味才能像烧酒一样浓烈火辣,才能烙印在人们记忆的深处。 所以,过年就得耍社火,耍社火才是过年。 前几年,我写过一篇老家村庄里耍黑社火的短文,重温和再现了自己儿时唱秧歌、看社火的那些温暖记忆。现在,我还要再写一点有关社火具体来说是有关马社火的文字。 乡村人或者曾经的乡村人应该都知道,乡村社火分黑社火和马社火两种形式。黑社火的活动扭秧歌、舞狮、跑纸马等都主要靠人力,所以也叫步社火,一般在晚上表演,这也是黑社火得名的原因;马社火活动主要是组织马队,然后让装扮成秦腔戏角色和神话人物的男孩女孩(俗称“马身子”)骑在马上按角色次序排成一列,敲锣打鼓挨个走村串巷去拜年,由于要依赖马匹畜力,所以叫马社火,同时由于一般在白天表演,所以又叫白社火。在乡村,有的村庄耍黑社火,有的耍马社火,有的黑社火和马社火都耍,那就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了。 较之黑社火,马社火要复杂困难得多,需要花费很多财力物力人力。首先,马社火要装扮一些神相和秦腔戏人物即“马身子”,不仅需要“搭脸”的凡士林、油彩、画笔等物什,而且需要服饰道具,除了莽衣莽靠、朝服战袍、软帽头巾、凤冠霞帔、褶裙水袖、云靴彩鞋等,还需要刀枪剑棍等十八般兵器黑白长短各式口条,购置齐备这些“戏箱”得花费不少资金。其次,马社火需要数十匹健壮而比较温顺的马,这在几十年前的农村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事,可现在就困难得多了。最后,马社火需要村庄的人心齐,因为一方面装扮的“马身子”需要大人们看护防止马匹受惊摔下来,同时既然是去给邻村拜年那么村庄的孩子青壮年男人一起前呼后拥而去才显得自家村子里拜年的隆重厚道实诚,要让大家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把社火耍好,没有一个德高望重大家信任而又懂行的社火头是不行的,而这样的人一般很难找。 有了“戏箱”,有了社火头,村庄里大多数马都被喂得骠肥体壮,就等马社火开场了。 前些年,正月初十一大早,装扮“马身子”的青少年男女和“搭脸”的师傅们就在村里的场房里集中开始“搭脸”。“搭脸”是件细致活儿,涂凡士林、打低粉、描眉画眼抹胭脂、涂油彩,小生、须生和旦角的脸还好侍弄些,花脸、丑角的脸就不好弄了,一会儿画红色一会儿画黑色一会儿又画黄色,若是张翼德、关二爷、包龙图的脸,须得花上老半天时间才能画好。“搭脸”的师傅其实不是秦腔剧团里的专业装扮人员,他们都是“半道上出家”的本村人,这些人喜爱秦腔喜欢唱戏有外地剧团来唱戏时他们经常去后台看人家如何装扮默默记在心里,等到耍马社火时他们一边回忆一边对照买来的脸谱图片自己琢磨,给村里的社火解决了困难成了大家公认的师傅。我们村早些年的师傅就有福伯、德贤叔、亚兵爸等人,他们都已经去世好多年,但他们耍社火时“搭脸”的情景我却时常想起。“搭脸”不仅是精细活儿,而且是件累活儿,一个花脸下来“搭脸”的师傅就会腰酸腿痛眼冒金花,更不用说那些油彩胭脂白粉是如何刺鼻如何呛人了。“搭脸”的师傅辛苦,装扮“马身子”的人也辛苦,他们得一动不动保持一种姿势,让师傅们在他们的脸上轻描重抹尽情涂染,坐得久了,他们也一样腰酸腿痛浑身不舒服。 “搭脸”一结束,“马身子”们可以吃一点家里人送来的饭,但不能吃得太多,吃得太多上路后就得大小便上马下马地折腾,会影响整个队伍的行程。吃完饭,大家手忙脚乱地装扮“马身子”,扎包头,梳发髻,穿衣服,戴帽子,插簪子,穿靴子,分配好各自手里拿的道具,笏板大刀金枪神鞭等一应准备齐备。此时,养马的人家已经把自己的马喂饱草料刷洗干净嘴上了嚼子头上戴着红花鞍上搭着崭新的被褥由饲养马的大人牵到村上的麦场里等候“马身子”上马。马社火有个大家默认的规则,一般来讲,自家的孩子装“马身子”就得骑自家的马,由大人牵马照看,没有养马的人家的孩子是没权利扮“马身子”的,当然那些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孩子除外的,他家虽然没马但还是有好些人愿意给他牵马坠蹬服侍他耍社火,而且他们往往会被社火头们安排在马队的前面。 “马身子”上马后,得按照角色和马的体型来安排马队的顺序,体型高大健壮的马一般安排在队伍前面,马上驮的自然是几位大神,走在最前面的是手执金印的先锋王灵官,然后是手持神鞭的黑虎元帅赵公明、后面是天官、财神、土地,再后面的“马身子”就按秦腔折子戏和神话故事人物的依次排开。《二进宫》、《打銮驾》、《华亭相会》、《三英战吕布》等折子戏角色扮相得当韵味十足,《劈山救母》、《封神榜》、《三打白骨精》等神话人物活灵活现仙风渺渺,一时间,在宽阔的麦场上人们仿佛穿越古代步入仙境,与古人同行与神仙比肩,真有点人神共庆今古同乐的味道。再加上锣鼓手们敲打出的高亢激越而又富有节奏的锣鼓声,使得节日的气氛一下子火爆浓烈起来。 社火马队排列停当在庙里敬完家神,马社火就浩浩荡荡向邻村前进了。一路上,锣鼓手得走在社火的最前面,他们边走边敲打,不停的变换鼓点节奏使锣鼓声变得铿锵而富有穿透力,大老远的都可以听到。后面的“马身子”一个一个手拿道具挺直腰身摆出各自的架式,以增强社火的观赏性给村庄争光。时间一长,有的人胳膊、腰腿酸痛使不上劲,也可以放下胳膊放松身子歇息一下,但在靠近邻村之前无论如何得打起精神摆开架式的。 马社火靠近邻村时,邻村人已经摆好香案和礼品在等候了! 邻村人是怎样得到消息做好准备的呢?这就要说到“探马”了。 马社火里的“探马”其实就是联络员。在马社火开拔时,“探马”一定要赶在社火队伍前提前向邻村主事的人通知本村社火将前来拜年的消息,然后离开这一村庄又提前奔向下一个村庄。用作“探马”的马一般体格健壮跑得快,而马身上的那人一定得戴一顶白色礼帽,反穿羊皮袄把白花花的羊毛露在外面,手提一面铜锣,在马身上一路边走边敲,这样路上行人和周围的村庄就知道有马社火要路过。 “探马”一报,邻村的人得到消息就做好了相关准备。社火进村后,邻村人鸣炮接应,村庄的社火头和其他人跪倒在香案前点香磕头给邻村拜年,邻村人拿出挂红鸣炮后系在赵爷的神鞭上,然后,社火再围绕邻村的村庄转一圈为家家户户祈福求平安,最后在鞭炮声和送别声中离开,向下一个村子走去。临走时,邻村人一定得馈赠些礼品,有麻花、点心、水果糖、饼干,也有烟酒之类的东西。也有些村子,“探马”去报时,村子里无人主事没法接应,“探马”只好回报社火头说明情况,社火队伍就会掉头直赴下一个村庄,若是“探马”来不及或忘记回报,社火照常行进到这个村子,看到冷清冰凉的景象,势必会影响两个村庄的关系的。 就这样,在喜庆吉祥的大年里,马社火游走于四邻八村之间,传递着节日的祝福和问候把乡村的春节推向高潮,演绎着一个内涵丰富的民俗文化。 我孩提时,村里一直都耍黑社火,对马社火的这些印象和记忆,是我快上初中时才有的。 我小学五年级那年春节,大约在初九的晚上我们村的几个大人去临近的冯庄看戏,受到了人家的嘲弄,说我们村耍不起一台社火!偌大的一个村庄,竟然被人家这样嘲讽!他们几个人忿忿不平,回来后商量了大半夜。第二天,他们的带头和倡导下,村里的人纷纷解囊掏钱,有的多有的少,一天时间居然集中了不少钱。正月十一,就派人去天水办来“戏箱”,虽说行头不全,但也能凑合着耍一台马社火了。正月十二,我们赵关寨子终于耍起了马社火。从此,我便有了马社火的记忆。 咱村里有了马社火,看着别人扮“马身子”骑在马上神气的样子我好羡慕,好想自己也扮一回“马身子”!但“马身子”却与我无缘,因为要扮“马身子”,自个家里得养马,而那时我家时运不济,不论是养牛还是养马,不管老小,一般只养几个月就都死去,我扮“马身子”的愿望也就很难实现。后来,隔了两年,家里又养了匹小黑马,公的,瘦骨嶙峋,奇迹般被我家养了好几年。小黑马来我家后,我经常牵它去放牧,并且努力割青草给它吃,父亲也像照顾孩子一样喂养它。经过精心喂养,第二年年底小黑马长高了也强壮多了,父亲说过年时让我骑上它扮“马身子”,我高兴极了!不过,小黑马有两个坏毛病,一是不让人骑,谁骑它它就回头咬谁;二是喜欢走叉叉路,有时牵它在大路上走稍不留神一扭头就向叉路上奔去。这让我感到害怕,我对父亲说,大,咱家的这马能耍马社火吗?父亲说,能,你怕什么!有我呢!到时候我给它带上嚼子,牢牢的扯住缰绳,不信它会乱跑,我就不信咱家的人耍不了马社火! 有了父亲的鼓励和照看,上初三那一年,我终于扮了一回“马身子”,而且还分享到了马社火“谢将”后的美食。 正月初十马社火开始,除了雨雪天,要从十一耍到十五。元宵节这天,马社火不去其他村子拜年,而是敲锣打鼓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在我们村内外绕几圈,传递新年喜气驱邪避灾保佑村庄来年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到了十六,新年落下了帷幕,马社火也该歇马息鼓“卸将”了。 “卸将”就是唱一折《五福堂》的戏,是对马社火活动的一次表彰和总结,同时也借是诸神之口送给村庄百姓的祝愿。在围着塑料布的土台子上,装扮好的天官、王灵官、黑虎赵爷、魁星、财神刘海依次出场,灵官明察善恶,赵爷伏妖除魔,天官云端赐福,魁星来点状元,刘海广撒金钱,众神各司其职,赐福赐禄送吉祥,添财添寿保平安。众神赐福之时,村里的庄户人家都得端上一壶酒一两个凉菜或者拿上香烟、点心、麻花之类的东西前来“贺台”。谁家不来,别人不说自家觉得没面子,或者觉得会影响一家人来年的时运的。 “卸将”一毕,一年的马社火就耍完了。“贺台”的那些东西被社火头集中起来放在院落宽大又喜欢热闹的人家,到了晚上扮过“马身子”的、“搭脸”的、敲锣打鼓的、放过炮的——,所有参与耍马社火支持过马社火的人都在这家院落里集中。院子中央两两一组放了十几张学校的课桌,桌上摆上凉菜、点心、麻花、糖果,大人凑大人,孩子找孩子,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愿吃什么就吃什么,筷子不够,就用折来的短竹棒或者麻杆吃,吃着吃着有人便哄抢起来,一时间,嬉笑声,咒骂声,碗碟的碰撞声混成一片,仿佛进入了有饭同食有衣同穿的时代。 我扮“马身子”的那一年,也有幸参加了“贺台”宴,兴奋激动之中,我抢到了几根麻花,用竹棒吃了好几口凉菜。那些凉菜,那些麻花的味道简直棒极了,可能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菜肴了。可惜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乡村马社火的印象一直烙印在我的心头,让我难以割舍难以忘怀。 如今,村庄在不断地老去,当年耍马社火的福伯、德贤叔、亚兵爸和我的父亲等酷爱马社火的老人都先后作古,安息在村庄的土地里。随着打工潮的不断高涨,村庄的青壮年大多出去务工,越来越多的土地走向荒芜,养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了现实的必要性,村庄里喂养牲畜的人寥寥无几,马匹自然就少得可怜。没有懂行热爱的人,没有马匹,老家村庄的马社火便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那些“戏箱”也不知堆在哪个角落积满灰尘散发着霉味呢? 马社火不仅在我老家的村庄消失,也在周围的一些村庄消失,甚至在有着西北最大骡马市场之誉的盐官镇,马社火也正在楼群商铺的挤压下逐渐地消失,这算不算是现代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胜利和成果呢? 还是那句话,过年就得耍社火,耍社火才是过年,马社火是我们乡村春节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这道风景如彩虹般绚烂夺目,在农村民俗文化中风采奕奕让人依恋。所以,乡村马社火值得我们铭记值得我们叙写,更值得我们薪火相传。 乡村马社火不应该只是一种记忆,一种乡愁,更应该是一种文化,一种现实的风景。 我相信,乡村马社火会有回归和发展的春天,会让我们的春节更加热闹更加气象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