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庄稼与生命的眼睛 川河 相距30公里,信函要走一周。漫长周期怎敌激越诗情。方振鹏说,你俩亲自跑一趟吧。他要设计电扇面罩。东方逝和我起了大早,乘汽车到全椒,后又换乘。至武岗临近中午。走过几扇老式店面,问过一位白发长者,淌过一条泥泞村道,看见了武岗中学的房屋,寒风里形单影只。学校东北角有一水塘,塘埂上有一男人,似原地踏步。走近才知,年轻小伙洗衣裳:一只古式木制脚盆、高过脚盆铁箍的衣服、脚不停的踩、水不断的溢出、脚趾头……我看到了“透明的红萝卜”。请问田胜林在吗?你们是谁?东方逝指我:他是东方逝。那你是老川了?知道知道……多年以后田胜林说,老东不经意的移花接木,我愣是好长时间才把你俩对上号。田胜林个高肤黑,思捷智敏,激情喷涌,尤那双布拉班特人特有的、能洞悉世间一切的眼睛,深邃而又狡黠。此刻我写着怀念他的文字,那双眼睛就仿佛在我的身后窥视。1985年的早春,天料峭的不行。武岗小街南头的一家餐馆,“儒林大曲”让我和东方逝醉卧街头。好在我们醉前敲定:成立皖东青年诗人协会,编辑旗下刊物《黑白诗报》。田胜林还来信商榷:川河、东方逝、方振鹏、田胜林皆为编委,不设主编?《黑白诗报》发行后影响强劲;“黑白诗派”与“非非主义”、“海上诗群”、“诗对话”,在流派群起的80年代中国文坛,被誉为四大主流诗派。与蒋维扬、徐敬亚一样,田胜林也是中国诗坛的盗火者。 有手机的年代,我还有了台皮卡,交往方便许多。但诗好像都不写了。田胜林不再做老师,被调至县文联。编一张什么报纸,只是我从未读过。他自己不胜酒力,我们却时常互邀,全椒滁州都可以,反正很近。寻家小酒馆,一壶劣酒,几道小菜,只为海聊天侃,把盅开怀,谈笑开去。南腰铺的路边饭店,他为我引见过一位女诗人,好像姓宋。姑娘漂亮,个高眼大脸蛋绯红,还有酒窝儿,就是太瘦。是不是被诗煎熬的?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抓把沙子轻轻一撒,躺一片的都是作家诗人。只是多半有哗众取宠、敷衍趋势之嫌,功利意识亦强。她给《黑白诗报》寄过稿,有首题为《野蒿与爱》的诗,我至今仍能记住几行:“那枯败枝头之上/弯月嶙峋/如野狗啃剩的骨头”。意象惨烈、惊悚!使我第一次从诗歌里读到了死亡。我敢肯定她是被诗摧残了,那面颊绯红也定是涂了胭脂的。多年后,又见过这位女诗人,她竟有你意想不到的丰腴,性感的让你只恨当初。为何不把她诱到清流河边,看垂柳戏水,听小鸟啁啁,借机闪过一个狂吻……“是一个类似于姜子牙的道骨仙者托梦的,让我官财不欲,诗文不染。我照做了,傻乎乎牲口般过活,嫁人生子、家务劳作。”她如是说。田胜林后来做文化局长、旅游局长等,最多时五局一身。田胜林个性鲜明执拗,做事认真以臻完美。这样的人做官为人岂能不累。他跟我聊过全椒桃花节传播推广的步骤;也谈过太平桥民俗节发扬光大的营销!我虽兴趣索然,但看他全心投入的劲儿,不忍扫他兴致,佯装虔诚听。 刘再复先生来铜陵授课,我电话他,一块去看看老师?80年代的文学青年,很少有人没读过《性格组合论》的。先生当年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对《黑白诗报》有过点拨士气的激扬评论。田胜林说,忙死了忙死了,带向老师问好吧。铜陵期间,先生有意来全椒拜谒吴敬梓。田胜林亦电话里激动:已安排最好导游,期待全椒一醉。田胜林离世前的这些年,每每电话相约,大多都是“忙死了忙死了”的老语,以致我曾怀疑真有那么忙,但偶有几回小聚,电话后中途离场,使我相信他真的是“忙死了……”,尤其做了电视台长,脸一天天消瘦,气色也日渐陨殆,让人揪心。我不止一次强烈建议看看医生,他说没事的,只是心脏搭过桥受点影响。田胜林逝世后,全椒官方在讣告中陈言“累死的”,县委书记同志盛必龙,更是填了一首词《如梦令·今日最痛》,情感真挚,教人眼泪漱漱、扼腕长叹……现在田胜林被贡为全椒文化旗手、文化品牌的打造功臣,“吴(敬梓)学”研究会创始人等,又有什么用呢。人终究是死了,才50岁。 他出生乡间,受过很好教育。80年代早期,就在《诗刊》发表了作品,也出过文集。才华是不辩自明的。而对于生命的剖析,他比不过那位女诗人。或者遁入另一个层面:人生苦短,终要作为。田胜林取笔名庄稼,恐怕一直被生养他的土地所困扰;为田者而身无庄稼,荒地也。再或者,像我们曾为吴敬梓纪念馆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纪晓岚撰写):“一等人忠臣孝子 两件事读书耕田”进行的激烈争辩,最终也没有个子丑寅卯……是的,世间一切,什么被界定了呢。只是我想,田胜林若终生传道授业解惑也,不仅桃李天下满,脸蛋也会是红扑扑的。抑或做个闲官,文联主席、政协调研员什么的,写写雅文练练字,耍耍太极悠南山,就不至这么早猝然而去。 全椒南屏山上的那片丛林,还记得那个夏日傍晚,一场暴雨之后的宁静吗?还记得那双深邃犀利,像知道上帝秘密似的眼睛吗?在连接黑与白、生与死的灰色长廊里,我们有过最幼稚的对白: 人会进化成什么样子? 人会进化为肉球,全靠意念存活。 田胜林,你没能进化成肉球,却存活在了我的意念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