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顶灯诡异地望着我。

　　凭麻醉后朦胧的记忆，我想当时手脚被捆在手术台上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不知道腹部何时被大夫悄悄地剖开，只觉得隐隐疼痛的某个部位象卡了什么东西，那疼痛转移了我对即将出腹的生命的企盼。我因疼痛而呻吟，因难受而挣扎着转动脑袋，呼吸也渐觉困难，“我喘不上来气。”我残喘地哀告。

　　身边坐着一位慈祥的长者，可能是麻醉师。他把吸氧器的罩捂在我的嘴上，立时我的气息舒缓流畅，呼吸平和了许多。俄而疼痛又来了，我使劲地扭动身躯，挣脱双手，似乎惟有如此稍微能减轻点儿疼痛。当然这个举动既枉然又徒劳，结果是双手被捆得更紧，还有一位大夫用身体紧紧抵住我的手，阻止我扭动。

　　时间冷酷地踱着悠然的方步，医生们熟练的剖析着，手术室的顶灯冷漠的注视着我在疼痛中挣扎，在痛苦中呻吟，哀盼手术快点完成……

　　“哇——哇——”一声啼哭响起，声音嘹亮清纯，象晴天霹雳，象雄鸡高唱，象空谷回音，仿佛从亘古的时空传来，仿佛从深渊的地心传来，神圣、庄严、悠远。

　　哦！是我的孩子吗？他（她）在哪儿？我的疼痛嘎然而止，摇头甩掉吸氧器，转动眼睛四处搜寻，然而没有找到。我心内哀呼：那是我的孩子啊！天使怎么不许我见见他，那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骨的新生啊！天使是以为我还在麻醉中因而忽略了我的感受？还是先去抚慰手术室外的人？

　　找不到孩子，我只有嗫嚅地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胖小子。”一位天使说道，声音仿佛从天籁传来。

　　哦！一股热浪涌向喉咙，十月艰辛孕育的企盼终于完成了，我成就了上帝赋予一个女人最伟大的使命。

　　“看，你笑了。”我听到那位慈祥的麻醉师欣喜地说。

　　我躺在可移动的床上，被推出手术室。我看到老公迎上来，接过天使手中的液体瓶，高高举起，瓶下的细管连在我的脚上。那一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眼泪只往上涌，于是我对他说：“捂住我的嘴。”

　　 这之后，每当夜深人静，倾听育婴室的宝宝们用他们的语言呼唤自己的母亲，有时是抑扬顿挫的和声，有时是清纯的独唱，格外悦耳。“那是我的孩子吗？”“那最响亮的声音一定是我那胖小子的！”“他长得怎么样？”我常常这样如痴如醉地想。

　　第三天，育婴室的护理员来告诉我：孩子长得特别快，医院定量的牛奶已不够吃，请母亲去喂奶。

　　哦，你真是个天使！我心里赞美她，心儿早已飞到育婴室。

　　产后身体虚弱，走二三步就大汗淋漓；腹部的伤口尚未愈合，动一动疼痛钻心。我本能地捂着肚子，佝偻着身体，蹒跚地向育婴室挪去。

　　我心已如飞箭，忽而又惴惴不安。铭刻在我心中的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在耳际回响，我知道一旦见到他，我的心将永远与他结合，他便是我的希望，我的追求，我未来生命中的一切！企盼中竟然揉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惶然。

　　天使捧着襁褓中的孩子向我走来，我的心呦，快要跳出来。

　　我迎着天使，迎着襁褓中的孩子，心中唱着“天使呦，我的女娲之神”，诚恭地伸出双手。

　　孩子从天使的双手转入我的怀中。

　　襁褓中露出一张圆润、饱满、稚嫩的脸，两旁支楞着水饺似的小耳朵，微平的鼻梁下努起一点点红唇。哦！我的心象要蹦出来，急切地在这张脸上探索。这，就是我的孕育，我的创造，我的奉献！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此刻的心的确凝铸在孩子的双眼中。那是一双豆似的眼睛，纯纯的漆黑的无一点杂质，空旷如宇宙，深邃如时空，里面似乎包容着历史长河中的人间万象；眼中的瞳仁却如一泓清清的溪水澄澈清亮，我在其中，还有，还有什么呢？我在这双眼睛里寻找，在这对瞳仁地寻觅，总觉得他的眼底深处还隐藏着什么？

　　襁褓中的他那双黑豆似的眼睛也静静地望着我，不哭、不笑，只是静静地与我的双眼对接。

　　我在心中深情地呼唤：孩子啊，我是你的母亲，是赐予你生命并且引领你来到天地之间的母亲。孩子啊，你离开我的身体已经三天，你真得还能认出我吗？你能感受到与你的心一同跳动了九个多月的心吗？

　　他依然无声地用那双黑豆似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望着我。

　　我知道他正在倾听我的心跳，正在感悟我的气息，正在寻找曾经孕育了他九个多月的生命之源……他要把整个的我摄进他的瞳仁，把我的心吸进他的瞳仁，融进他那稚嫩的心中和大脑记忆深处。

　　我静静地望着他那黑豆似的眼睛，无语而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这就是生命，人类的生命就是这样链接起来的吗？那纯黑而洞透的眼睛就是人类初看人间的眼神吗？那清泉般的眼底隐藏着的应该是深邃的时空和广袤的宇宙，人类在其中周而复始地繁衍、生息、轮回；那至奥深处隐藏的应该是我们的远祖——开天辟地的盘古！那纯黑澄澈的眼神一定是邈远的盘古在混沌世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看似柔弱、浑朴，却纯净如阳春四射，那是因为凝聚了盘古的灵魂！

　　每个人冲出母腹的时刻都是盘古的新生、盘古的轮回，从此开始新的创造。

　　我赞美新的生命，更赞美超越母亲的成就，那就是人类生生不息的追求、奋斗与创造！

　　 二00五年九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