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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份子
 
 
修改时间:[2016/02/08 22:07]    阅读次数:[464]    发表者:[起缘]
 

   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有个校工叫高老钟,高高的个子,偏瘦,宽宽的肩膀,因为总低着头的原故,双肩就显得有点“耸”,宽大的黑框眼镜遮住大半个黑黑的脸,这一遮,明显就和实际年龄的二十六、七岁老了许多。高老钟是有大名的,当时上课、下课都由他敲钟,那钟其实就是挂在树上的一块铁,他就这样每天雷打不动地,站在操场边的树下“叮当、叮当”地敲着,同学们于是给他起了个高老钟的外号。除了敲钟外,他给学校的食堂养了几头猪,还兼做学校的一切杂七杂八的事情,比如掏粪坑、种菜、浇花等等,每天低着个头,脚下的步伐急促,仿佛一停下来,人就会倒下去,或者想用这种来去匆匆,去忘却什么似的。

   在当时的同学们看来,他和他的同事们有太大的区别,没有亲人,没有同学,没有朋友,即使有同事,对面走过来,也是冷漠的。后来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议论,原来他的父母解放前逃到了台湾,不知什么原因他却留在了大陆,留在了一所小学里。在当时那个年代,有海外关系就是一个提心吊胆的事,何况他有一个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关系,于是高老钟当时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有了这种反动关系,什么反动帽子都可以往高老钟头上扣了,比如台湾特务、反革命等,但结果给他戴的,是比较轻的坏份子的帽子,属于可以帮教的对象。在那个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就算是帮教对象,也是下等公民,被周围人所蔑视的,没有作为一个正常人起码的正常工作和正常生活。那时的高老钟是随时可以被开批斗会的,现在想起来,他其实就是一个被需要的道具。那时经常开忆苦思甜会,吃糠粑,他就作为剥削对象站在台上;有次去长江边游泳,被校领导认为是偷练泳技,渡海台湾,他就作为台湾特务被丑化在墙上;听收音机,被举报为收听敌台,他就作为海外间谍,遭到围斗。经常的批斗与被批斗,多了,好像成了双方配合着完成的一场游戏。

          在学校老师、校工面前,高老钟总是低眉顺眼的,一付卑微的形象。那时我们做学生时,也是不懂事的,有时就追着他扔石子,骂他是坏份子,而他显得不急不躁,一脸和善,而微笑却始终朝着地面,眼睛也不和我们交流。很多年过去,我们也经历过二十六、七岁,在高老钟那个年代,他二十六、七岁所承受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磨难,是我们和他同样年龄时难以体会的。读中学时,听小学同学说他已经回到台湾,走出小学校门时,仅提了个塑料网袋。多年后,我经常会去想他走出校门时的心情,但不管他是何种心情,我想都会有着内心的痛和酸,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情绪。在那样一个繁花似锦的二十六、七岁,没完没了地被蔑视、被斗争、被摧残,与其说是他个人遭遇着的残酷,不如说是整个社会,甚至可以说是人类的悲剧。在同一地球的同一太阳的底下,我们沐浴着的阳光是那样的不同,谁能告诉我们它的正面、反面,甚至多方面,暗藏着的玄机,让我们始终迎着阳光一路下去?

          几十年过去了,高老钟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总想把他记录在文字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把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尽管只是一个侧面,但心里还是舒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