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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的故事
 
 
修改时间:[2016/02/07 18:07]    阅读次数:[812]    发表者:[起缘]
 

  薛子如果活到现在,恐怕也有六十了吧。

  他应该和我叔叔是一代人,初次见他好像是在村里的代销社,他穿了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绿军装,安静地站在柜台里,所谓柜台也只是一截土坯砌就的泥巴台子,台子中间有个缺口,缺口上放一块木头挡板,权作进出的门户,里面同样是泥巴砌就的货架,稀稀拉拉摆着油盐酱醋茶以及针头线脑、肥皂毛巾等日用品,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农民能买得起的或许也只有这些东西了。薛子中等身材,看起来眉眼周正,文质彬彬,活像一刚从校门毕业走出来的学生,还带着股青涩和懵懂,他话语极少,大部分时间默默地站在那里,即便有相熟的人来买东西也只是抿着嘴笑笑,没有多少寒暄,后来知道,那时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大队里照顾他,安排他做了售货员。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和薛子便相熟起来,尽管我们两个相差了十几岁,却心有灵犀一般成了忘年交,大队里的代销社,货物品种本就乏善可陈,加上薛子的木讷寡言,去的人就更少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们俩在那里呆着,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代销社占据了大队部的西厢房,只有十几平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上午的时候还能见到阳光,下午里面就比较暗,我们俩隐在暗处,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几句,没话的时候就各自愣神,临走时他会送我一块橡皮或者几个大头针。

  从他不多的话里,我知道他当了几年兵,大部分时间是在西部高原一处大山里打隧道,每天的工作和煤矿下井工人差不多,拿着风钻钻炮眼,钻好后塞进炸药,然后躲到安全地带,随着一声轰响,沉寂几千万年的大山深处山崩地裂,石块纷飞,烟尘弥漫,经久不息,待尘埃落定后,他们便进去挖掘碎石,清理坑道,然后准备进行下一次爆破,伴随着隆隆的爆破声和嗡嗡的风钻声,隧道在一公分一公分的延伸,而他们的身体也在不经意间饱受戕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子的呼吸便成了问题,使劲的喘气,恨不得将肺撑破,仿佛要将全世界的氧气都吸到自己肺里,而每次都仍然感觉气不够用,身体蜷曲着,喉咙里如安了风箱,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得了慢性支气管炎,不停地打针,吃药,也并不见多少好转,等他发现一块入伍的战友都存在这个症状时,他知道,问题一定是出在那几年打隧道上,他得了矽肺病,几年的开山炸石,风机钻孔使他的肺里吸进了太多的烟尘,细小的石子粉末糊在了肺表面,影响了肺的扩张以及空气的进入和交换,肺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实心体,这种病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缓解,最后当肺终于厌倦了,彻底罢工了,人也就完了。

  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薛子似乎也没多少表情,既不捶胸顿足,也不自抛自弃,更不怨天尤人,只是本就不多的话语更少了,有人对他说:“可以找找上面,去要点钱治病”,他轻轻的说:“找了,没用“,此后就不再提了。

  再次见他是在奶奶去世那天,那天出完殡后我和薛子还有一个本家兄弟一块坐拖拉机到四十里地外的火葬场送奶奶最后一程,薛子那时的脸上已没有了当初见他的那般清秀和腼腆,胡子拉碴,面容憔悴,本就瘦弱的身躯佝偻着,越发显得瘦小,闲聊时他告诉我,他当兵那几年除了在大山里打隧道之外,还曾经在大漠深处的罗布泊执行过核试验后的现场勘探任务,具体做法就是核爆时,方圆几十乃至上百公里的地方放置了很多模型,他们要在核爆后第一时间赶到那里,观察并记录模型的受损情况,那时候他们知道有核辐射,也做了保护措施,但回来后仍然赶到身体很虚弱,他怀疑自己身体的每况愈下与那个也有关系。我听了后有些震惊,没想到一个普通羸弱的农村孩子,一生的命运竟然与祖国最尖端的核实验联系到一起,刹那间,我看他的眼光柔和起来,这里面不仅仅有同情,更增加了许多高山仰止般的敬仰之情,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会意识到,中国目前强大的核武库里也有他的贡献。只是,历史能记住的永远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像薛子这样的小人物注定是要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的。

  那天天气有些阴冷,铅灰色的天空下浓云密布,偶尔一阵风吹来,刮起阵阵尘土,更刮得满地的枯枝败叶。我和薛子,以及那位堂弟,我们三人蜷缩在火葬场一个背风的地方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等待着骨灰的取出,看着火化场的烟筒冒出的缕缕白烟,我那位堂弟开玩笑的对薛子说“薛子哥,下一次来这里恐怕就是送你了“,薛子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下那根正在吞噬生命本体的大烟筒,露齿一笑”我看差不多“。

  过了没多久,我就听说了薛子的死讯,他终于如期去那里报到了。

  现在想来,回忆起对薛子的点点滴滴,最令我诧异的是,我竟然从来没见薛子抱怨过,从他那永远淡漠、平静的表情里,你无法看到一个人内心面对命运如此不公时有过怎样的愤怒和挣扎,面对死亡威胁时有过怎样的不舍和留恋,他似乎是在瞬间就极其坦然地地接受了这一切。

  一切都是假象,没有人会坦然的接受这无妄之灾,没有人会坦然的走向死亡,我们看到的是表面,薛子的内心肯定有着岩浆喷发一般的愤怒,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坠入地狱般的无助,只是,他没有人可以倾诉,他用平静很好的掩盖了这一切。

  死亡,对腰缠万贯的富豪或者权势熏天的权贵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对山野小民来说,不过是草木枯荣,四季轮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薛子,一路走好,天堂里或许没有鲜花和掌声,但一定有让你足够呼吸的新鲜空气,安息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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