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也就是从省城回到故乡的第四年,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在渐渐趋于平静的日子里,母亲开始养了几只鸡。 鸡娃是从邻居家捉来的,一公三母,放养在200平米的后院里,绒毛已蜕,身体上到处裸露着肉红色,唧唧的叫着,很是可怜。后院的树荫下、柴草堆是它们觅食的地方,每当我经过,它们就会四散逃开,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着我,还念念不忘我把它们从老母鸡身边捉离的情景。 两个月后,这几只小鸡已长出了漂亮的羽毛,颜色也有了不同变化。那只公鸡整体毛色发红,脖子周围则是一圈金色羽毛,仿佛系着一条耀眼的围巾。尾巴上两根高翘的翎子闪着幽蓝的亮光,时刻都在标榜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三只母鸡,一只纯黑,一只纯黄,一只蓝白夹杂俗称芦花鸡。竹编的担笼再也放不下它们日趋长大的身体了,我便在后门房的墙角上给它们架起了一个窝。(其实就是一根木棍,距地面2米,一端插进墙壁,另一端吊挂在房檐上。)当时,农家的鸡架都远离地面,原因是怕黄鼠狼晚上来偷袭。 这几只鸡前几次上架还需要我帮助,拿一根树枝在地面和鸡架之间搭一个斜坡,它们会借助斜坡跃上鸡架。以后,它们的翅膀逐渐有力,黄昏时分,回到院里,身体稍作下蹲,张开翅膀“扑楞楞”一下就飞到架上。头向外并排挤卧在木棍上,漫长的夜晚就开始了。 有时候它们迟迟不肯上架,在院中徘徊寻觅,好像还没吃饱。这时,母亲就说:“明天又要下雪了”说着,便拿起一个玉米棒子,剥下玉米撒在地上,直等它们吃饱嗉子才心满意足的飞向鸡架。从此,我又得到一个预报天气的素材,那就是:“鸡不上架,说明第二天要下雨”。 农村的冬夜寂静而漫长,那时候虽有电灯,却经常停电,农人们为了节省蜡烛都随鸡作息,鸡上架了,人们也躺在热炕上了。家用电器一概没有,很多农家连闹钟也没有,一觉醒来,不知道时间,只能悄悄等待公鸡打鸣。常言道“鸡叫三遍天就亮”,第一次鸡叫大约是凌晨4~~5点。村里有个别公鸡忘乎所以,刚过半夜就匆匆打鸣了,惹的几位老农急忙穿衣下地干活,走到生产队的饲养室一问,方知还不到1点。这种没有时间观念的公鸡,被农人称作“贼鸡”,往往会被处以极刑作为下酒菜。 冬季如遇下雪,田野里白茫茫一片,冰封的世界也冬眠了很多小生命,黄鼠狼和狐狸无法捕猎,便会趁夜色进村觅食。鸡在睡眠时也会保持高度警觉,它们虽然闭着眼睛,耳朵却时刻监听着一切动静。如果在静谧的夜里突然听到鸡发出惊恐的叫声时,主人一定要及时高喊或出门驱走心怀叵测的入侵者。第二天早晨,后院的雪地上一串串清晰的黄鼠狼脚印也会使人心有余悸。在冬夜漫长的等待中,黄鼠狼的入侵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能扰乱人心的却是人自己的无知。那时候农人们迷信鬼神,儿童的启蒙教育就是老农们讲的鬼故事。夜半北风呼啸,偶然随风飘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很有可能是狼嚎,农人们却固执地认为是鬼哭。如果恰遇村中新近死亡一个年轻女人,恐怖的气氛会更加扩散,以至于让人彻夜不安,小孩会用棉被蒙头,唯恐听见鬼叫。在这忧心忡忡的冬夜,最能给人心理安慰的就是鸡叫。雄鸡一唱天下白,农人们相信,所有的鬼魂只要听见公鸡打鸣,顷刻间便会消散。公鸡那气冲霄汉、跌宕起伏、雄壮嘹亮的一嗓子,充满了阳刚之气,会让世间的一切鬼魅闻风丧胆。 之后的某一天凌晨,当我听着村里一家家公鸡此起彼伏的雄壮歌声时,忽然,一个很生疏的声音飘进了我的监听范围。那是一个很稚嫩、很蹩脚的叫声,声音短促,底气不足,有点羞涩,有点牵强,但的的确确是公鸡的叫声。等它再次鸣叫时,我确认了这声音来自院中的那只半大公鸡。从此,我的冬夜不再惊恐,因为那只公鸡的叫声一天比一天雄壮、嘹亮了。 又一年杨柳吐绿时,我家的公鸡已出落的英姿飒爽、满身帅气。它高昂着头颅时刻保持着优美的仪容,大而挺的鸡冠宛如一束束正在燃烧的火焰。它前胸宽阔,脚爪遒劲,羽毛光亮华丽,一派绅士风度。它寸步不离的环绕在三个母鸡周围,无微不至的关怀着母鸡们的一举一动。当它发现一个美味的虫子时,便会咯咯地叫着,把虫子啄起又放下招呼母鸡快来就餐 。当母鸡享用了它的恩惠后,它又会张开一侧的羽翼,绕母鸡行走半圈,以示爱意。此时,母鸡若现出温顺,它会趁机踏上其背部,做起传宗接代之事。 春阳温煦之际,这只大公鸡还会带着鸡眷们进行沐浴,这也是它们一生之中最惬意的时刻了。鸡的沐浴用的不是水而是土,这一点和农村的其他家畜(马、驴)颇为相似。找一处比较干净、松散的土堆,用脚爪刨开一个小坑,侧卧坑中,蓬松羽毛,抖动身体下侧的翅膀,将细土抛撒在羽毛上。就这样不停地抖动、翻滚,让身体的每一处缝隙都充满细土,羽毛间的寄生虫便会随细土一起被抖落。如果肚子不饿又无人干扰,这种沐浴能进行1~~2个小时。 春夏之交是母鸡们产蛋的旺季,母鸡每产一个蛋就要站在院中高声表功,咯咯蛋、咯咯蛋无休无止地叫嚷。有时公鸡也会加入到这种聒噪中来,直至把母亲叫烦了,放下手中的活计,抓一把玉米撒了,方才罢休。夏天和秋天,鸡是不用喂食的,田野里草丛中的虫子就是它们的最爱。这时,它们早已走出后院,奔向村子周围更加广阔的地方,生产队的粪堆、麦草垛、打麦场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越走越远,越逛越野,有时竟然半天都看不见它们的踪迹,特别是那只公鸡,越来越不听话了。 一天下午,我在另外一个生产队 饲养室的土墙上找见了那只大公鸡的身影,只见它脖子周围金色的羽毛全部竖起,正在向院内另一只公鸡叫板。它用锋利的喙不住地啄击墙头,用一侧翅膀拍打着脚趾,对我的出现也视而不见,完全投入到疯狂的挑衅之中了。最终,它飞下墙头与那只公鸡撕打在一起,啄击头部,蹬踏胸部,拍打脖颈,拧住冠子不松口。我被这激烈的打斗场面惊呆了,竟没有上前阻拦,任凭其持续了1个多小时。夕阳西下,晚霞如血,两只公鸡的头颅和脖颈也全被鲜血染红。我家公鸡的金色围脖血迹斑斑,冠上的肉也被啄掉了一大块耷拉在头的一侧。那只鸡的一只眼睛被啄瞎了,脚步跌跌撞撞,更是惨不忍睹。就这样,我家的大公鸡还不忘飞上墙头,用力地拍了几下翅膀,脖子一挺,高唱一声“喔、喔、喔、胜利了”。 以后的几年里,我去邻村上了中学,早出晚归,便很少关注这只公鸡的所作所为了。一天,母亲对我说:“咱家的公鸡不见了,有一个多月没回来。”我暗自思忖,它很可能是因战斗而死,不知在哪又遇到高手了。第二天早晨,去村西头同学家叫他一起上学,顺便给他说了丢鸡之事,他憨憨一笑说:“我家最近来了一只公鸡,赶也赶不走”。借着黎明仅有的一缕光线,在同学家成群的母鸡中间,我看见了那只丢失的大公鸡。它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更没有表现出点滴惭愧之情,我愤怒了,上前用双手紧紧卡住它的翅膀,在母鸡们的一片惊叫声中,将它拽下架来。回到家中,我用剪刀去掉了它翅膀上能飞的羽毛,在它的双腿之间又牵绊了一根短绳,犹如现在囚犯的脚镣,放至后院,关紧院门,转身上学去了。 一周后,我发现它迅速消瘦,羽毛也黯淡了许多,撒在地上的玉米连看也不看。刚好,晚上村里来了个收鸡的,我便不加思索地将它换了3元人民币 。大公鸡奋力反抗着,两只脚爪不住地登踏,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嘶鸣。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拼命的挣扎也改变不了我给它安排的结局,最终它还是被结结实实的捆住了双脚,装进了收鸡人的蛇皮口袋。时至今日,我才有所反省,原来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镇压自由的冲动,之所以没有表现出来是没有机会,一旦有了一定的权力,恰好遇见比较嚣张的目标,都会使出杀手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