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秋凉，我又一次漂泊辗转的回到了故乡，攀上那座魂牵梦萦的山头，那里，长眠着承载我一生牵挂的人！坟头上丛生的杂草，是不是你凌乱的发髻，姑姑，我帮你梳理梳理吧！姑姑，我回看你来了！姑姑，我在这薄凉的尘世间好累，姑姑，你有想我吗，我一直那么想你？我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坟石上，能否把你的心跳感知？我为你留下的泪水，是否能灌溉你的重生？

　　叫她姑姑，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只长我七岁多吧，隔壁的邻居。姑姑家很穷，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妈妈也改嫁了，是婆婆养活着姑姑的……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姑姑并不漂亮，她的腿天生就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只是她的皮肤很白，好象再毒的阳光都晒她不黑，总是那么透着红润；姑姑瘦，唯头发特别的漆黑，粗长。在我的记忆中，我常跟她到村头，摘些皂角回来煎了水洗头发。姑姑有事没事总爱梳理，洗过的秀发显得蓬松而柔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姑姑不爱多说话，遇见陌生人害羞，总是喜欢埋着头，茂密的秀发把她整个脸遮掩得严严实实。姑姑不喜欢群嘻，看热闹之类的，她只喜欢和我在一起。和姑姑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姑姑的手可真神奇呢！一团毛线能编织成袜子鞋子呢，一团泥巴能捏成小兔子小猴子小人儿呢。

　　姑姑最爱跳舞了，她跳的舞只给我看，其实现在想来那舞就是兴趣使然，是没有舞姿没有舞感的，可是每次姑姑问我跳得好不好时我总叫好，姑姑就好开心的笑哟，如春花绽放。多年来我都记得姑姑的笑，好美丽好让我感动！

　　姑姑很爱我，每次我不听话妈妈要打我，姑姑都会挡在我身边替我说好话，我的衣服还没有弄脏，她就督促我脱下来洗;有什么好吃的，她总要留一份给我，她还经常劝戒我小孩子要诚实，更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

　　我也爱姑姑，总是爱围着她转，帮她施肥割草。村里一些顽皮的小孩看见姑姑总爱喊她瘸子，每次都喊得姑姑眼泪儿打转，我的心就像被刀绞，我就会疯似的冲上去，可是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看我遍体鳞伤，姑姑总会心疼得泪眼汪汪。

　　在我读书的时候，我送了几本书给她，姑姑好兴奋：她不识字，就翻书里的图。一会儿翻到小猪就说好可爱，一会儿翻到苹果竟痴痴的看着，想来是想象着它得美味;她翻到火车图不认识了，我就说给她听，真正地火车好大好长呢，坐几天火车可以到北京天安门啦。姑姑听醉了，此时她不是我的姑姑，仿佛是我的学生，我知道其实姑姑也憧憬读书的梦，只是贫穷扼杀了它。我动情地对姑姑说，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坐火车到外面的世界去玩好么？那时我分明看见姑姑的眼眸闪过绚丽的光泽。

　　每天晚上做作业，姑姑有空总会过来守着我，有时静坐或嘴里轻哼着不知名的歌，歌词含糊，声音却清脆，有时我也讲《乌鸦喝水》，《小猴子扳玉米》的故事给她听，有一次讲《小蝌蚪找妈妈》，姑姑听得眼泪都下来了……我告诉姑姑这些故事都在书上，只要识字就能看懂。于是我教姑姑识字，姑姑学*很认真，满是专注的表情，聪明的姑姑不久真的认识一些字了，而且还会查字典了。后来姑姑为了感谢我，特意步行了几十里路为我买了一只表，后来那表早已停止了走动，可是我一直珍藏，因为我一看到它就会深深把姑姑想起。

　　十二岁那年，我上了公社的中学，离家远住校，我思念姑姑。我只有给她写信。我尽量用最简单的字句表达她才能看懂，她告诉我即使看不懂的她可以查字典啊;姑姑的每封信都差不多的意思，问我每餐吃得怎么样？学*行么？有时，她还帮我不会写信的父母传达他们的意思呢。当然，姑姑好不容易也会赶集的，每次她都会在校门口怯怯的徘徊，又才默默的离开。后来姑姑说她想见我得要命，只是她怕同学们看见她的腿让我难堪。

　　不过有一次姑姑还是来了，在我生日的那天。那天的天气好冷好冷，她步履蹒跚的走向我，单薄的衣服里裹着她娇小的身子，那样的弱不经风，整个脸冻得红通通的。看见我，姑姑兴奋了，说我长高了，也唠叨不完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哪家死人了，哪家的婆姨有生崽了，哪家的猪又出圈又把谁家的庄稼吃了……那时的我已经接触文学了，我一下想起了作家路遥《人生》里面的刘巧珍，姑姑不就是那巧珍么？

　　而在晚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为我的生日聚在一起的时候，姑姑胆怯而羞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依恋的坐在我的旁边;但她地局促不安很快就被友好的气氛驱逐了，她和同学们一起吟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读书最快乐的就是放暑假了，不过那次带给我的却是厄运。刚到家我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姑姑，推开她的小屋门，正巧碰见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床沿头挨着头有说有笑。当时我直觉得头嗡的一声，顾不得姑姑诧异的眼神和尖锐的呼喊，一直冲到了家后山的一个山洞里，伫立洞口，世界仿佛沉寂，我年少的心被撕裂，呆滞的目光凝视远方一片模糊，直至周围漆黑。以后我开始躲避姑姑，可是我的心却越苦，我不再出去疯玩，东西也吃不下，日益憔悴。姑姑来过几次我都不见，可是不见又想见，有时她的声音会从隔壁传过来，从我的耳里一直渗入心里，而在那个暑假快过完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见那个男的来过。我的心开始平稳下来，只是偶尔遇见姑姑竟多了几分羞涩，而姑姑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依然用含笑的目光面对我。

　　开校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依然不好，上课无心听讲，作业也懒得做，老师找我谈了好几次，我的眼前总挥不去姑姑的一颦一笑;姑姑连来了三封信，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关心，每次看得我都鼻子发酸，可是我狠心没有给她回信。在一份失落的期待中，我得到了一个惊骇得消息：姑姑病了……

　　雨淅淅沥沥，一路踏着泥泞我回家探望姑姑。在那风雨飘摇的小屋里，姑姑虚弱的躺在床上，凌乱的头发遮掩着像纸一样苍白的脸，她禁闭着双眼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屋里寂静得都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只有外面滴答的雨声分外清脆。我轻轻的替她扯盖被褥，她一下醒了，看见我她努力得想挤出个笑容，而泪水却簌簌地滚落下来了，好久，姑姑哽咽地叹息：“他不要我了……”

　　我知道他是谁，我俯下身，轻柔地搂住姑姑，急切而又激动的说：“姑姑，他不要你我要你，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而后来呢？后来我真的长大了，虽然出生在穷乡僻壤的我却不甘心像父母一样在土地上劳作一生，我在外面艰难地寻找自己的道路。对姑姑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虽然我都一个个牢牢记住，但是没有一个实现过，对姑姑的那份情，是那样至真至纯！像姐姐，像待母亲？抑或是恋人？或许都有吧？在我十多岁背井离乡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我曾执拗而天真的想象着，以后我要找好多好多的钱，让姑姑穿上最华丽的婚纱，娶了她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如今人世沧桑，我依然没有找好多好多的钱，而姑姑却做了别人的新娘……

　　姑姑结婚那晚我不顾众多诧异的眼神，也不顾自己的仪态，喝得酩酊大醉，这是怎样一份矛盾和失落？出去多年我仍一无所有，即使姑姑和我一起我又能给予她什么？这是我的自尊无法忍受的。我出生农村长在农村，却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可是在这尘土中，出现了姑姑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子，让我如此牵心。

　　婚后姑姑的经济状况依然不好，我曾试图带她到外面打工，可姑姑不愿意。她说一直生活农村里，一切都*惯了，她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清新的空气，芬芳的泥土气息，虽然累些苦些，但是有一份踏实和安全感，而外面的世界她一无所知，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偶尔回家我总会探望姑姑。经常碰见她和她的男人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又说又笑，愉悦的气氛弥漫山野，沁人心脾，简直使我陶醉，让我这个在外漂泊得满心疲惫的游子羡慕不已。在姑姑面前，什么名啊利啊都淡漠得好遥远好遥远，我想：如果能和姑姑这样的女子生活一起，即使守着一份土地的清贫不也是幸福的么？

　　姑姑依然关心我，她有一次问我存了多少钱了，可以的话把家里的老房子翻修了，找个女人在家过算了。我告诉姑姑，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可是外面我又像浮萍无根，我的一生也许就这样注定……以后？以后怎样呢？以后我终没有停止流浪的脚步，远离了小村庄，远离了姑姑，我用我脆弱而敏感的心感知着这世界，体验着另类的生活；我无力在繁华的都市博得一席之地，也不愿再回到农村坚守那片黄土地，徘徊在城市的边缘，我没有了年少的轻狂和自信，每当在寂寞的午夜独自舔着心灵的伤口时，我的思绪总会像潮水弥漫，我会柔情的想起姑姑想起亲人。姑姑，你在家乡还好么？

　　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阔别多年回家，我却再也见不到姑姑了。她得的是肝癌，听说她当时有很强的求生欲望，试尽了偏方，但是姑姑始终没有去过正规的医院，因为她不愿死后给自己男人留下一堆债务。秋风瑟瑟，扫落了漫山枯叶，我跪在姑姑的坟前手执一柱香，我的眼里滚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我如此怀念姑姑，她善良的人性支撑着我人生的信念，无论孑然一身的我在外面过得多累多苦，只要想起亲爱的姑姑我就不会孤独，她永远含笑面对我的目光总会唤起我生活的勇气；多年以来，我一直想用最美丽的语言讲述姑姑的故事，可是我幼稚的笔又岂能寄托我的哀思？

　　姑姑永远的离开了我，这份伤痛将永远的刺伤着我，而对她的思念也将永远永远……

　　【作者：叶华君，四川简阳市草池镇人。作者声明：在本网站发表的所有文章均是我的原创文字，其它任何网站或个人借用本人的文章没有注明我的姓名都视为抄袭。《姑姑》在1999年4月4日写于成都，2015年10月6日修改于成都，此文最早在文章阅读网以彩霞满天的笔名2011年12月5日发表，因为密码遗忘停用了彩霞满天的会员注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