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是我们厂里资历最老的师傅,大名记不太清了。工人还有老板都叫他杨师傅,我们几个熟识的就直接叫他老杨。 老杨五十多岁,瘦瘦高高,一脸斯文,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声音低小,乍开始总是听不清楚。平时聊天总是笑眯眯的,工作起来却一丝不苟。 刚进厂的时候表现积极,老杨器重我,点名要亲自带我,我也因此跟他有了更多亲近的机会。 老杨是厂里唯一熟识全套工作的师傅,深得老板的厚爱,在这里领班,也算的上厂里的技术总监或者总工程师之类了。 那是一个私营实木订制家具的厂子,老杨负责喷漆及雕花。需要帮忙的时候我总要在他身旁奔前忙后,但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雕花镌刻,兢兢业业。 每天进厂之后,老杨就负责安排工作,然后大家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那段时间常常出些差错,老杨总免不了一顿训斥,告诫我“年轻人,工作要认真认真再认真,细心细心再细心!”那段学徒的日子里,这句话每天在我耳边回响。 雕刻是很需要耐心跟细心的工作,刻花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严肃,用钻头和大大小小的转刀在木材上挖掘,跟厚厚的木板较劲,驾轻就熟的厮磨,不久就会浮现出蛋糕上面才有的漂亮纹路。我常常想艺术应该都是相通的吧!齐白石做了一辈子木匠,六十岁才转而学画。也许雕刻的艺术水准并不比绘画低多少。 每次歇息的时候,他都会坐到一旁,点上只烟,小啜几口。厂里严禁吸烟,老板偶尔会来厂里视察一番,唯独对老杨不闻不问。 那时候,我在门口忙些杂活,偶尔需要搬动木料的时候就会呼我进去。其他工人很少上来看他,多半是工作繁重,无暇他顾。 有时候,老杨会突然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用双手撑住额头,缓慢的揉搓着双眼。我从侧面隐约看到一张扭曲的脸。我走进去,站在一旁,老杨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伸开双手,红红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不苟的严肃。 老杨很节俭,尽管他在工人里拿着最高的工资。他的工资确实不错了,在这个消费低迷的城市里,在我们这种工薪阶层,也算的上小康水平了。老杨偶尔会节食,尤其中午,一个人躺在办公室里睡大觉。 厂里没有食堂,工人们自己做饭,或者去小饭馆解决。老婆偶尔会来城里看他,所以老杨在外面租了房子,只有午饭在厂里吃。 偶尔和同事聊起老杨,人们总免不了感叹,他一个月只休息一天,身子日渐消瘦,有时干活的时候还会累的头晕。 于是我们常常跟老杨打趣, “老杨,挣那么多钱怎么也舍不得吃点好的,赶紧补补吧,再这样下去身子就吃不消了!” “哪多了,每个月都不够花啊!” “那么多钱,都花哪去了?” “哎,外面好几个女人,都得我养啊!” 然后我们哈哈哈,一笑而过。 后来,我从同事那里得知他家中还有两个女儿在读书,不知为何,老杨似乎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些。 这之后,老杨确实注意饮食了,有一次从集市上带回一只油纸包裹的叫花鸡,也是他跟另一位师傅的午餐。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问老杨“叫花鸡好吃不?我都没吃过呢!” 老杨一脸苦闷,“哎!不够吃就算了,还一点都不好吃!” 之后不久,我被调到其他部门,每天还能见到,但话已经不多了。 老杨依旧过着单调的日子,偶尔跟我聊些年轻人的生活。 再后来我打算回乡,跟老板辞了职。老杨私下找我谈话,想教我雕刻的技艺,把一身手艺传给我,以此挽留。 我虽然被雕刻深深吸引过,但我深知自己干不了,我这个急性子,根本没有那个耐心。况且常年漂泊在外,归乡心切,婉言拒绝了。 离开那天,上午已经跟大伙做好告别。中午,同事送我去车站,我收拾好行囊,想起水杯还在车间里。我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出来时路过门口的办公室,看到虚掩的门缝里,老杨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 老杨发现我后,急忙爬起来,奔出办公室。老杨和我寒暄了半天,我突然觉得他像位父亲一样送别远行的孩子,心里突然冒出种种不舍。 我们走出大门,末了嘱咐一句 “老杨,我走了,以后多注意身体啊!”,说完便跨上了同事的摩托车。 一路上,同事还在感叹,老杨真不容易啊! 原来同事跟他同乡,老杨家中除了读书的女儿,还有病重的父母。 我回头眺望着那片不算繁华的街区,夏天已然过去,天气不再闷热,阳光温和,树上的叶子还晃动在斑驳的清辉里。 老杨就这样淡出了我的世界,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想起他略带腼腆的笑容,那是一份普通人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