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霭茫茫,竹林乡的山峦都被雾气淹没了。 竹林乡,顾名思义,是一片竹涛荡漾的海洋。雾气流过,大竹山下,冒出一栋三层楼房,白墙平顶,比一般的农民自建房大得多,那是竹林乡的政府大楼。 肖竹生今年虚岁仅二十六岁,是竹林乡第八号“首长”,第二副乡长。他是刚从邻县教育局调回来的,上任还不到一周,分管宣传、文教、卫生和环保等工作。环保本不归他管,乡里马书记让他临时代理的。 竹林乡虽然很山,但资源丰富,是全县经济大乡镇,财税收入位列全县前茅。因为这里不但竹木资源丰富,还有一个稀土矿。 昨晚十一点,肖竹生睡得正欢,表嫂叶丽萍打来一个电话,约他今晚七点半,到县城杏花楼去相亲。他只知道女方姓陈,经商人士。至于其它的事情,睡眼朦胧中,肖竹生也没去多问。 电话一骚扰,搞得肖竹生一晚没睡好,起床后脑子像顶了个铁锅似的。 早上,肖竹生正在刷牙,刷得满口白沫时,口袋手机嘀嘀响起,原来是宋清风打来的。宋清风是竹山小学校长,肖竹生的高中同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说话很随意的。 “清风,一大早的什么事啊?” “竹生啊!你上午能不能进来一趟?我们小学出事了。” 肖竹生心里咯噔了一跳,惊问: “出了什么事?!” “一年级的教室裂缝了!” “什么?!教室裂缝了!好,等一下,我马上进来!” 肖竹生匆匆抹了把脸,连跑带跳下到一楼,到食堂喝了碗白粥,啃了个馒头。随后,他躬身钻进脏乱的楼梯间,推出那辆陈旧的钱江摩托车,嘟一声朝大门溜去。 大门口,宣传干事小李迎面走来,胖乎乎的,活像一个挪动的白冬瓜。肖竹生急忙停下车子,问他: “小李,你今天有事吗?” 小李想了想,摇摇头: “本来是要陪马书记去稀土矿的,马书记临时接到一个电话,一大早下城里开会去了,所以稀土矿就不去了。” 稀土矿是竹林乡的一个重点企业,也是马书记的蹲点单位,具体位置在竹山村的上五公里处,叫金鸡岭,是个偏僻的自然村。 “那我们一起去趟竹山村,看看小学校,顺便收集一些新闻素材吧。” 肖竹生客气地鼓动小李,因为他已知道小李文笔不错。 小李全名李建,他爽朗地答应了,一抬腿跨上了肖竹生的摩托后座。 摩托车轰隆隆驶出大门,来到圩口大樟树下。樟树下有一块烂水泥地,前两天下雨,积了一摊水,又黄又浑的。 肖竹生小心翼翼地让摩托车从水潭边缘绕过,此时,后面一辆紫色的宝马x6飞驰而来,宽大的轮胎沉重碾过,哗地一声,水花像喷泉一般喷射过来,喷了摩托车上的两人一身。 肖竹生没有吭声,后面的李建怒骂道: “怎么开的车!没长眼吗?!” 声音大得足于震穿人的耳膜,周围几个路人惊得目瞪口呆的。 宝马没走远,在远方二十米开外停下。肖竹生摩托车一到,宝马车门开了,跳下来一位青年男子,戴个金丝眼镜,朝摩托车看了看。 “你怎么开的车!看到有人也不让着点!” 李建从摩托车上跃下,瞥了来人一眼,气咻咻地嘟嚷道。 眼镜一时被震住了,没吱声。 这时,车窗旋开,露出一张明星脸,一个清脆甜美的女中音随后传来。 “肖竹生!” 车门一开,一位红衣女子花朵一般盛开在肖竹生面前。 “噢!是你呀?” 肖竹生定晴一看,乐了,原来是高中同学陈艳芳。当年肖竹生成绩拔尖,是年级名人,很受漂亮女生关注的,其中就包括这位美女陈艳芳。后来,肖竹生考上厦门大学,陈艳芳读了本地的一个师范学院,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陈艳芳望着肖竹生和李建,满脸歉意。 “对不起啊,老同学,怪我开车太快,弄脏你们衣服了。” 陈艳芳使个眼色,眼镜掏出了两张红色钞票,客气地递了过来。肖竹生蒙了,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只是连声推辞。眼镜无奈,只得收回。 陈艳芳看到肖竹生紧张的样子,嫣然一笑,解释道: “没什么,就是想请你们喝杯茶,我这可不是行贿呦。” “没事,没事,搞农村工作的人,一身泥巴也很正常。” 肖竹生随意地摆摆手,哈哈一笑。 陈艳芳也笑了,不由自主地夸道: “竹生啊,多年不见,你变得这么风趣了,不愧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啊!” 老同学久别重逢,两人立在路旁聊了一会。 “我要下一趟县城,改天有空我再请你喝茶吧。” 临走,陈艳芳塞给肖竹生一张名片。肖竹生没带名片,照着对方号码拨打了几下。 陈艳芳挥手上车,宝马x6朝县城方向绝尘而去。 李建看傻了,肖竹生用右胳膊肘捅了捅目光迷离的李建,李建尴尬地笑笑,喃喃自语道: “国色天香啊!” 两人继续赶路,摩托车在弯曲的村道上绕行,李建又想起了什么,激动地附在肖竹生耳边说: “八号首长,你走桃花运了,看得出,那位美女很喜欢你呦!” 李建俏皮地称呼肖竹生,肖竹生充耳不闻,专心地骑着车子。 路上,通过李建的小广播,肖竹生得知金鸡岭稀土矿的实际负责人就是同学陈艳芳时,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沿着逶迤的水泥村道,翻过十几座大大小小的竹山,穿过一条小河流,他们来到一方竹林掩映地。小院里,有一嶂新建的白色二层楼房,看起来,比竹林乡政府还要醒目。 摩托车一进院门,宋清风就出来了,他热情地招呼两人: “二位早啊!路好走么?” “还行吧,一路都是水泥路,只是……” 肖竹生话没说完,又把目光投向了一年级教室,反客为主说: “我们去看看吧,是哪一间教室裂缝?” “西边第一间!就是靠小河边的那间。” 宋清风把他们领进了教室。教室很亮堂,雪白雪白的墙壁,崭新的单人课桌,甚至还有天蓝色的推拉窗,亮闪闪的,比起城里的教室也差不了什么。 “就那边,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一米多长!” 一进教室,宋清风忙不迭指着天花顶下的裂缝,喊叫起来。 肖竹生急忙走过西墙边,细细观察,裂缝从天花顶上划拉下来,直到玻璃窗为止,口子最宽处足有两公分。 “什么时候发现的?!” 肖竹生问, “就前天中午,那天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外面的小河涨了好大水,都涨到墙根下了,把我们大家都吓傻了。” 宋清风圆圆的脸上煞白煞白的,眼镜后面眼神忧郁得吓人。 “哪个人建的房子?这么新就裂缝了,活见鬼!” 李建也凑过身去,看后,一顿怒骂。 肖竹生推开玻璃窗,凉风悠悠吹了进来。雾气散尽,太阳出来了,冬日暖暖的阳光照耀着小学堂,也照射着对面的大竹山。 竹山深处是竹山林场。三十年前,肖竹生的父母都是林场的工人,所以就给他取名“肖竹生”。肖竹生在竹山小学读完二年级后,随父母迁下了县城,后来一直很少回来了。 “到河边去看看吧。” 肖竹生提议后,三人来到学校外的小河边。 小河弯弯曲曲,从大山区流下,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了学校教室外面。 肖竹生注意到了河岸两侧的大片淤泥,锗红色的泥浆铺满了河岸,淹没了不少农田,并发出一阵刺鼻难闻的气味,连河水也是浑黄污浊的。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烂泥巴是哪里来的” 肖竹生疑惑地问,在他的冥冥之中,家乡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只依稀记得,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河水是清盈盈的。 “挖稀土搞的!河流上游十里处有五个采矿点,还有一家稀土冶炼厂,这些废土污水都是从那里排放下来的。” 宋清风大手四下一挥,愤懑地说。 “稀土不是禁止私人开采了吗?怎么还有人非法开采?” 肖竹生瞪大个眼睛,惊异地问。 “这几年稀土价格涨得厉害,有人就勾结政府干部,偷偷的搞。” 李建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告诉肖竹生。 “这个矿听说有合法手续,他们背景很硬的。” 肖竹生指着四周淤泥,又指着墙根湍急的水流,沉重地说: “裂缝的原因就是这些淤泥改变了河道,水流冲刷了墙根下部。” 肖竹生面色凝重,不再吭声,踩着河边的稀泥,“吱呀吱呀”地往学校走去。 校长办公室,三人坐下喝茶。肖竹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顿感味道不对,怪怪的。 “水也被污染了,这水是我们学校井里的,以前很好喝,很甘甜的。” 宋清风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中午学生是这里吃饭吗?” “有一部分,家住得远的。” “那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搞到干净的水来,学校的水不能用了。另外,你要尽快送样品到县质监局去化验一下,如果有毒,必须把井封掉!记住,学生的健康可是天大的事!” 很快,肖竹生还知道了,稀土矿是陈艳芳一手管理的,幕后的老板是陈艳芳的父亲陈标,他可是青山县手眼通天的企业家,跟竹林乡书记马文龙,县委书记戴云天都亲如兄弟,据说省市里头还有不少铁杆朋友。 肖竹生听了,头部又一阵阵眩晕。 “说起来,这栋教学楼还是陈艳芳捐建的呢。” 宋清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肖竹生和李建一听,对视了一眼。 不一会,又先后进来两位老师,中年男子是王文昌老师,青年女子是苏燕老师,他们是趁周末出去家访了。 待两人坐下后,宋清风着急地问: “那些旷课的学生怎么样了?” 王老师为难地摇摇头: “教室裂缝的事已经传遍整个竹山村了,我走了好几家,家长都很担心,他们死活不肯让孩子来上学了。” “那你的学生呢,苏老师?” “我的学生更麻烦,裂缝的本来就是我们教室,还有哪个敢来?我看礼拜一就不用上课了。” 苏老师忧心忡忡地说开了。 “噢!还有井水的问题,要及时解决,这次家访家长意见很大,他们都说这水不能喝,被稀土污染了,肯定有毒的!” “有毒?!” 宋清风一听大惊失色的,他顿感事态严重,再也坐不住了,“嚯”地站立起身。忽然,他忽然看到院外一大帮村民黑压压地拥来,边走边叽叽喳喳地喊叫着。 “宋校长!”“宋校长在吗?!” 听到动静,屋里的人都出去了。 群众来了约有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的还牵着小孩,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肖竹生抢先一步,站立在办公室门前台阶上,高喊道:“乡亲们,我是新来的副乡长,管文教的,我姓肖。有什么事大伙请跟我说吧。” 话音未落,为首的大高个青年男子大喊: “我们要求金岭稀土矿马上停产,工厂搬迁,政府马上下拨经费,治理荒废的山坡,和那些被污染的农田!” 这一声喊,起了带头作用,其它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没错!我们的农田被毁坏了,水稻和蔬菜都大量减产,水也不能喝了,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乡政府再不处理,我们就组织人马,下县政府去闹!” “我们还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去!” “我们要打电话到报社和电视台去!” …… 肖竹生不烦不燥,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偶尔还补充几句,表扬他们一番。 最后,大伙讲累了,火气也被他彻底熄灭了。 肖竹生挺立身姿,目光炯炯,开始发表演说: “乡亲们,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这里是我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土地和水源是我们赖于生存的根本,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孩子是国家和社会的未来。我也是这里人,虽然我八九岁就离开了家乡,但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礼拜一请你们照常送孩子来上课,我保证他们喝上干净的水,吃上干净的饭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乡政府找我,我的手机号是……” “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稀土矿的事呢?你能管得了吗?” 还有人在质疑。 肖竹生未加思索,毅然表态: “管!照样管!三个月内,如果没有动静,你们不用告别人,就去告我!” 掌声如风暴般卷过。 村民们满意地散去。两位老师是本村人,也回家去了。 校长办公室只剩下了当初的三个人:肖竹生和李建,还有他的主人宋清风。 “八号首长,你刚才太冲动了!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 李建摇摇头,套起了电视上的流行语。 “不要吓人,有什么大事?” 肖竹生疑惑不解地问。 “你知道这稀土矿是哪个开的吗?” “不就是陈标吗!” “没有错,但你根本不知道那里头的事,陈标只是一个大股东,露面的鱼而已,水底之下还有不少大鳄哇!……” 李建终于鼓起了勇气,却又没说下去。 “什么大鳄?哪个大鳄?!” 肖竹生听得血脉贲张,脸憋得通红通红的,目光如刀,逼视李建。 “这……” 李建转了转头,目光低垂,又沉默了。 “胆小鬼!” 肖竹生心里怒骂一声。 “县里的戴老大,乡里的马老大!” 宋清风望着肖竹生那灼灼逼人的目光,简略地提示道。 “有这等事?!” 宋清风和李建同时沉重地点点头。 “上帝!” 肖竹生心底发出一声惊叹。 在小学校草草地吃了点午饭,肖竹生就带着李建骑车子走了。那饭味道怪怪的,吞不下,肖竹生只勉强咽了一碗,小李几乎没吃。 肖竹生把小李扔在竹林圩樟树下,就急匆匆往城里赶去。小李也没有问,他望着肖竹生远去的身影,猜想“八号首长”准是下城里相亲去了。 小李感到饿得不行,便一头扎进了樟树下的“可口餐馆”,一声大吼: “老板,炒菜!” 第二天中午,县消防队的两辆送水车来到了竹山小学。下午,检修房屋的施工队也到了,他们一边加固房屋,一边垒砌河边的防波堤。稍后,肖竹生和陈艳芳也来了,他们是坐着宝马x6来的。 三个月后,东山县人事大变动,戴云天调走了,马文龙被免职了,金鸡寨的稀土矿也停掉了。竹林深处,却经常出现肖竹生和陈艳芳黏在一起的身影,开始,村民以为他们只是谈谈恋爱而已,后来,消息传来,竹林乡有一个大型竹制品公司要开办了。 还有人说,肖竹生要破格提为竹林乡乡长,原来的朱乡长改任书记,接替马文龙的空缺。 “八号首长,他真的是走桃花运了啦!” 宣传干事李建听到后,羡慕死了,到处在宣扬。 可他一直搞不明白,那一天,两人在樟树下分手后,肖竹生赶下县城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