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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塘
 
 
修改时间:[2015/10/20 22:07]    阅读次数:[504]    发表者:[起缘]
 

  水牛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现在的年轻人多半已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它曾是农村大集体的一个标志。就现在的乡下,能找到的水牛塘并不多,好在它存在的年代距今较近,所以遗址还有不少。水牛塘最初的产生应该是为耕田的水牛提供一个可以休息和纳凉的场所,因而水牛塘都与生产队的社场和牛房相邻。我的老宅附近就有社场,农忙时节,总能看到运牛的村民唱着嘞嘞驾着水牛下田干活。

  生产队的耕牛属于牛二档管,他就住在水牛塘边的草房里。傍晚,村民和水牛收工时,二档便开始扎草喂牛。水牛塘宽阔清澈,收工回来的牛浑身泥巴,总要到水里打溺清爽。牛马比君子,累了一天的牛懒懒的泡在水里,慢慢翻动着躯体,鼻子里不住地喷着热气。牛是天底下最老实的动物,二档也是,他像牛一样任劳任怨,从不与人多说话,显得有点呆板愚木。

  二档的老婆叫兰芳,我记得这个女人每天都挺着大肚子,村里人原本以为她是怀孕了,可后来一年多过去了,她也没有生出小孩,二档慌了神,立即带她去县城医院看病,后来才知道是得了恶性肿瘤。二档还有一个男孩,叫大刘子,自小就患上慢性肝炎,身板又矮又瘦。朱庄队的黄牛皮曾替二档算命说,你儿子的名字起错了,什么不叫偏叫大瘤子,加之你每天都与水牛打交道,老婆能不长瘤子吗。

  农村人的想法就是那样古怪,风马牛不着边的事也能靠到一起。二档没文化,想来也觉得怪自已,是的,自已姓牛,还有大刘子,水牛塘,大水牛,自已简直被瘤字包围了。

  二档原本是有名字的,只是他家经济贫困,感到自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档次都低人一等,那么就叫自已二档吧!二档老婆去世时仅仅三十二岁,农村人的忌讳多,因为兰芳是少亡,遗体必须连夜发送。于是,二档用苇席裹着兰芳草草地就运向澡堂门丧葬地。

  兰芳走后他简直不想活了,他清楚地记得北圩队的二疤也是喂牛的,后来不是和相爱的女人珍嫂一起走了吗。他立时又感到不妥,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俗语说;忠厚传家远,自已还有一个孩子,得好好活着,让老牛家一脉香火传承下去。孩子是他唯一希望,将来自已百年后还指望他摔盆披麻。

  二档少年时期也是朝气焕发的好青年,只是由于兰芳的去世才让他变得颓然消沉。是的,若不是自已家太穷兰芳或许也不会死。他一生也难以忘记老婆临走时连个薄皮棺材也没置办,这是他一块心病,为此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攒钱。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赚钱,那个时代有几个人会投机倒把?会取巧钻营?像他这样的人只能起早摸黑地耕耘土地别无他法。平时能省下的就尽量节约,譬如每天的晚饭他都放在门口吃,那样不用开电灯,能省下不少电费。这让收电费的道林子很生气,因为二档家一年只用一度电,还抵不上他来回抄表骑摩托的油钱。二档倒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只要自已不偷不摸,不去做昧良心的事就行。

  分产到户那年,队里已不需要牛房和二档了,家家都有了自已的责任田,条件宽裕点人家还买上了手扶拖拉机。牛房里的牛杀的杀卖的卖,水牛塘归于一片宁静。那年秋收赶上我家的麦子也要拖到社场上脱粒,地点就在水牛塘旁。收来的麦子很多,父亲要我晚上到社场上照看着。于是在水牛塘边打一个帐篷,点上一盏马灯。

  这里一片寂静,水牛塘清池见底,野草茂树隔开了村庄的喧嚣。我半躺在帐篷里凝视着水牛塘正思索着它存在的缘由与开挖的年代,恰巧看见二档缓步走来,于是客气的请他过来坐一坐。二档没有多少文化,对于水牛塘的过去也只能断断续续的讲述,他讲的既神秘又飘渺。我知道水牛塘的不远处就是澡堂门,他老婆兰芳就葬在那里。夜间,整个田野一片漆黑,只有帐篷里的马灯还亮着,与水牛塘的光影遥遥相对。

  水牛塘又深又阔,长满了芦苇与荒草。二档的儿子大刘子常常会去捕鱼,可村里那些爱管闲事的人总爱找麻烦,说水牛塘属于公共财物。故乡有很多离奇古怪的多事之人,总是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指手画脚。那个每天蜷缩在墙角晒太阳的薛大爷曾经是老公安,穿着黄军装的章六也做过村里的治安主任,就连扛大包的喜香也是现在的生产队长。这些人二档都得罪不起,他平时见到这些人,总要满脸赔笑让在一边,等他们耀武扬威走过去后他才敢慢慢跟着走,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因为得罪了喜香还被揍得满地找牙。

  二档平时能去的地方不多,他穿着寒酸怕被人看不起。老街的疯二娘倒不嫌弃他,她是个寡妇为人爽快,时不时还会送给二档一些豆腐网三浆之类的副产品。她家是村里的豆腐坊,有一个黑压压的屋内藏着一个巨大的磨碾子,孩子们都喜欢跑到那里去偷看蒙脸的老驴在推磨。

  大刘子白天不敢到水牛塘捕鱼,只有晚上去。一天清晨,水牛塘传来噩耗,大刘子在电鱼时出了意外。这对于二档显然是一个晴天闷雷,当时他正在疯二娘家帮忙,听到这个消息后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记得那天疯二娘家还发生一件怪事,疯二娘卖豆腐的钱被人偷个精光。二档刚安葬完儿子的后事,疯二娘就找上门说二档偷了她的钱。荒野乡村的人们就是敦厚善良,对于疯二娘的话他们多半不信,二档穷是穷了点还不至于去偷东西,何况他与疯二娘的关系……,哪能这样忘恩负义呢!然而疯二娘不依不饶地站到水牛塘边骂街,从傍晚骂到深夜,从夜半骂到天明。

  遇上这档子事二档实在想不明白,自已一辈子本分做人,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可命运为何总跟自已过不去呢!自已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现在又要受这个疯婆娘的污蔑。看来自已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与其窝囊活着,倒不如早一点下去与老婆儿子见面。顺便也能对诋毁自已的言语作出抗议,证明自已的信念与清白。他越想越迷茫。

  二档已没有什么挂念,他的人生缆索已经崩断,步履维艰的人生孤舟也逐渐沉没。他孤凄的目光看了看自已简陋的草房,叹了口气,想起黄牛皮说过他儿子的名字起错了,现在看来自已什么都错了,他是喂牛的,原本又姓牛,儿子还叫大刘子,难道这也意味着水牛塘是自已的终结之地吗。那晚水牛塘寂静无波,似乎更加疲惫更加忧伤。它仿佛蕴积着无数头水牛的辛苦劳作和凄怨的眼神,正在对二档凄凉的一生做一个归结性阐述。这一年二档五十四岁,是他老婆和儿子二个人的年龄。

  村里人说二档死去的那年秋末,当地派出所查出那日疯二娘家被盗是一个外地乞丐所为,于二档无关。为此疯二娘十分难过曾跌跌撞撞地跑到二档坟前烧纸悔过,这种内疚是她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纠结,那个凄楚的夜晚将深深刻在她的心里,成为她一生也难以化解的郁结。此后,疯二娘常去水牛塘边,在夕阳荒草间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望着水牛塘和二档的草房。

  村里那些爱管闲事的人暗中传讲着疯二娘与二档之间的事,经过他们胡编乱造这个故事又变得的浪漫而离奇,只是疯二娘早已过世,料想也不会有人出来争辩。写到这里我感到很不轻松,原本就不该把这件事叙述的这样伤感,也许故乡认识二档的人看到会心绪淤塞郁郁难平。但想来二档的一生也实在不济,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对于他来说,死未尝也不是一种解脱。

  前几日我回故乡时,执意要去看看水牛塘,父亲说早已荒芜没有什么好看的。趁夕照的余辉没有落幕,我还是匆匆地赶了过去,重新凝视着这个水牛塘。这里没有嘞嘞声,也没有运牛人,二档的草房躲在斜阳荒草间早已倾塌,只有两个窗户和门脸还在,那窗户像二档的二只眼睛在窥望,凄楚又茫然。南来北往的风不需多久就会把这里吹得什么也没有,时间长了,村里再也不会有人把这件事当做话题来谈。我向路过的村民问起二档时,他们也只是稍停即过,眼神和语气中已看不出一丝同情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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