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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烛
 
 
修改时间:[2015/10/07 22:07]    阅读次数:[499]    发表者:[起缘]
 

  朱老师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诊所里了。

  诊所不大,就一间房子,房间里摆放了一些中药西药的药柜药架,没有固定的的病床,朱老师其实是躺在诊所套间的土炕上的,糊着报纸的墙上挂着一瓶盐水,输液管一头连着输液瓶,一头通过针头连着朱老师的血管,一滴一滴冰冷的盐水正不断地注入他衰老的血液里。朱老师经常来诊所买药,对这里比较熟悉,可现在却感觉很陌生,甚至感觉自己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

  朱老师感觉自己刚做了了一场梦,在梦里,他如同一块大棉花,又似乎是一朵白云,漫无边际地在天上飘浮着飘浮着。他飘过村庄,他看见羊儿们在悠闲地啃着青草,庄稼汉一边吼着秦腔一边在地里收庄稼,唤醒了村庄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带着泥土和饭菜的清香向他围拢漫延开来,在这甜蜜温暖的包裹中,他有些陶醉了,连自己到底是云朵还是炊烟也分不清了。醉了就醉了,就这样自由自在漫无目的的飘吧。飘着飘着,过了好长时间,朱老师似乎飘到了一个高楼林立人流如潮追名逐利物欲横流的城市,他心里一惊,慌不择路,一下子撞到了一幢高楼上,顿时被撞得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化成飞絮片片——

  梦里的这一撞让朱老师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了盐水瓶和输液管,他想坐起来,可浑身发软根本坐不起来,心想,我这是怎么啦!再扭头一看,见老伴正趴在炕沿上迷糊。

  朱老师用劲抬起左脚,踩了踩老伴的胳膊,老伴被他一踩,从迷糊中回过神来,又惊又喜的说:“他爸,你终于醒了!”

  “我这是咋了?怎么躺在这里?”朱老师拖着虚弱的语气问。

  “你不记得了吗?你早上去上课,晕倒在讲台上,是几个学生送你到这里的!身体不行,让你请假休息,你偏不!”老伴悻悻地说。

  老伴一说,朱老师才记起来了。上午去上课,才上到一半时间,《荷塘月色》一文的赏析才开头朱老师就感到一阵恶心眩晕,但学生们兴致正高,按照学校纪律他也不能中途下课,那就再坚持坚持,下课再休息!虽然他不断给自己鼓劲加油,可身不由己,他眩晕的越来越厉害,后来眼前一花,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朱老师晕倒之后,班上的孩子们急坏了,他们一面派几个学生去朱老师家通知他老伴,一面组织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朱老师抬往校门口对面的诊所进行紧急救治处理。抬着朱老师的学生们出校门时遇到了学校的任校长,任校长挡住学生问道:“朱老师怎么啦?”

  “朱老师给我们班上课时忽然晕倒了!”

  “哦,这一节课还没下,教室里很乱吧,朱老师怎么不找个老师组织一下学生?”

  任校长听了学生的话,甚是担心教室里出现混乱,便头也不回地赶往教室,学生们则急忙把朱老师抬到诊所,这时,朱老师的老伴已经在诊所等候了。这些事,是朱老师后来才知道的。

  朱老师今年五十四岁,在盐城中学任教三十多年,应该算是老教师。三十多年中,学校的校长换了五、六任,最早的一任校长已作古多年,和朱老师一起任教的老教师,有的改行做了行政部门的领导,有的调到县城学校成了名教师,有的当了学校的一把手二把手领导,甚至朱老师以前任过课的学生,现在也都成了学校某些部门领导在朱老师面前也吆五喝六颐指气使。不论他们的教学能力、师德素质和管理水平怎样,能当上领导他们总有自己的过人之处,总有他们值得炫耀的地方。朱老师很清楚,虽然自己也博取过一些诸如“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教学能手”、“教研员”等之类的荣誉和空头衔,这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执着于三尺讲台的教师,必须上好课站好岗必须做到“蜡炬成灰泪始干”,至于如何网罗关系如何八面玲珑那是自己学不会也是不相干的。

  不过,近几年来,朱老师的身体越来越差,劲椎病、前列腺炎、低血糖等多种病一起向他袭来,使他在教学工作中显得力不从心,疲惫不堪。朱老师曾向任校长提出要求希望安排他去学校处室当干事,让那些新调入新聘任的教师去任课,可任校长就是不答应,他说,你这样的老师教学经验丰富对学生有爱心正是该发热发光的时候,怎么能明珠暗偷呢!其实任校长说得挺人性化的,年轻人当干事腿勤嘴甜听话,怎能让老教师干这活呢,何况“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这是把老教师“好钢用在刀刃上”了。这样一想,朱老师也就只好他踏踏实实教课了,每周五天上十四节课,就再发挥发挥余热吧。

  这样一来,年过花甲的朱老师就得继续做拼命三郎了!盐城中学的教师管理极其严格,教学上提倡打造高效课堂,除上课之外,辅导次数多,作业多,学生的语文科书面作业每周两次详批细阅、作文每学期十篇篇篇朱红勾注、同步练*册道道必改。一学期一学期,一年又一年几年下来,朱老师额头头发日渐稀少大有呈光明顶之势,两鬓白发如霜,满脸皱纹刀砍斧斫一般,亲戚朋友见了都说他面容苍老似乎已是耄耋之年了。

  朱老师的老伴见他如此辛苦,就劝他每隔几周请几天假休息休息,可朱老师就是不肯。不是朱老师很敬业,而是很无奈,一方面,学校的请假制度很严厉,请假一天扣除当天绩效工资,请假三天扣除当月绩效工资,请假一周(5天)扣除本学期绩效工资和年终奖励工资,同时年终考核扣分,年终考核落在后面,自然又被任校长、郝主任等领导抓住辫子,一有机会又要批评老教师了。另一方面,盐城中学盛行唯分数论,年轻教师精力充沛在上课之余利用辅导等时间通过一些手段督查学生的名篇名句背诵,考试成绩比较突出,而朱老师精力有限加之不轻易体罚学生,对部分学*缺乏主动的学生督促不及时,成绩当然稍逊一筹。所以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分析会上,领导们总会指桑骂槐旁敲侧击批评朱老师一样的老教师。这已经是朱老师的短板了,如果再请假耽误上课,那朱老师就真的为千夫所指了。所以,朱老师身体再不好,他也不能请假,因为他也是个很要强的人。

  其实,朱老师也年轻过,他年轻那会儿,担任三个班的语文课,作业、辅导样样没有落在现在走上领导岗位的以前的同事后面,为学校发展增了砖添了瓦,付出了汗水作出了努力。然而岁月不饶人,如今的朱老师不再风华正茂不再血气方刚,生命的节律鞭打着他,他变得苍老变得力不从心。

  昨天晚上,朱老师所在的年级召开年级组会议,任校长也参加会议,会议一直从七点半开到九点,任校长和级主任侯主任还在滔滔不绝意气奋发地大讲特讲。最近几天朱老师前列腺炎犯了,尿憋得他实在坐不住,他想去给任校长打招呼请假可又怕打断了人家的高谈阔论惹人家不高兴,所以就轻轻地推门离开会场。

  朱老师走后,任校长一脸愤怒,问身边的侯主任:“这人是不是经常这样,随随便便离开会场”。

  侯主任见任校长语气强硬,连忙堆笑说:“不是,他只偶尔一回!”

  今天上午早自*辅导时间,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朱老师,朱老师苦笑了一下说:“管他呢,让他去说吧,我只想上好自己的课!”

  可朱老师万万没想到的是,平时血糖低没有引起重视让他第一次晕倒在了讲台之上,第一次让学生抬着他让他躺在了诊所。朱老师的心里禁不住悲凉和痛楚起来,从教三十多年,晚景却如此的凄惶不堪。

  朱老师是上午十一点多被学生抬到诊所里去的,足足昏迷了三个小时之后,下午两点多他才醒来。醒来后,朱老师让老伴给他揉搓大腿、肩膀,喝了一碗稀饭,渐渐感觉有了些气力,就让老伴扶他回家,诊所的医生告诉他,还有两瓶液体得吊完才能回去。朱老师只好就在诊所躺到下午四点多。

  液体输完了,朱老师在老伴的搀扶下回家。医生嘱咐他,回家后要注意休息。

  朱老师回家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已无大碍,期中考试临近,明天还得抓紧上课。他看了看手机上的课表,明天是写作课,可上次的作文还有好几位同学的没阅完,看来只有今天拿在家里批阅了。朱老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就放学,他马上拿起手机拨通了班主任刘老师的电话,让刘老师派语文课代表把剩下的作文给他拿到家里来批阅。

  五点多些,“咚,咚,咚”,有人在敲朱老师家的门。门开了,今天朱老师上课的那个班的班长、学*委员、课代表和几个学生拿着作文,拎着一袋水果拥进了朱老师家。课代表刘琪一进门两只眼睛就含着泪花,她甩着两个羊角辫儿急切的问坐在沙发上的朱老师:“老师,您身体好些了吧!今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接着,其他几个学生也都叽叽喳喳地围着朱老师问个不停。

  一股暖流在朱老师的心里涌起,他连忙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你们放心,我好着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你们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呢!”

  “老师,作文我给您带来了!您身体不好,就别阅了,身体好了再说吧!”刘琪放下作文后关切地说。

  “好的,我就不阅了!咱们先坐会!”朱老师把作文放到一边,招呼几个学生都坐下,和他们拉扯好一阵语文学*方面的事和班上的事,给他们谈了一些写作的技巧和要求。

  坐了好一阵,谈了好些话,朱老师才送别了几个学生。

  学生走后,朱老师就立刻拿起红笔坐在写字台前批阅起作文来,第一本作文是李思思的,作文题目是《秋天的色彩》,她在文章中写道“树上掉下来一片树叶,轻轻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叹息:‘生命太短暂了。’”朱老师觉得他这几句写得挺传神但又过于伤感,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窗外家属院里的那几颗枫树,枯黄的叶子正在迎风飘落,不久将化做护花的春泥。想到这里,他用红笔在李思思作文的这几句话下边画上了波浪线,在旁边写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叶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却孕育着希望和永恒!”,他希望李思思能感悟到生命的崇高和美好。

  第一本,第二本——,作文不断在减少,暗夜也落下了帷幕,朱老师打开房间里的灯继续逐字逐句地修改批阅作文,还剩两三本了,朱老师伸了伸腰,出了一口长气。

  朱老师的长气才出了一半,忽然,停电了,房间里一片漆黑,朱老师急忙喊老伴“他娘,赶紧找点蜡烛来,学生作文还有两三本了,我得阅完!”

  “你这老家伙,停电了还阅什么作文,赶紧休息吧,你不要命了!”

  “不是,还有两本了,明天就要上课,不阅完我感觉不踏实。你赶紧找蜡烛来!”

  老伴拗不过朱老师,只好抖抖索索摸索到了半截蜡烛,用火柴点着,插在啤酒瓶上放上写字台,朱老师又继续用笔在方寸天地里耕耘起来。

  “嘟,嘟嘟,嘟嘟嘟——”朱老师的手机来电了,他一看号码,是前几届毕业的学生玲玲从北京打来的,“老师,我是玲玲,您还好吧!作为高中班主任,我永远感谢你!后天就是国庆节了,我提前祝您——”

  听着手机那头玲玲同学的声音,朱老师的眼眶湿润了,不过,那泪水是甜的,流在了他的嘴角,甜在了他的心上。

  朱老师面前的半截残烛也在流泪,不过,那些泪水都给了灯芯,发出的光亮,照亮了房间,照亮了整个黑夜。

  晚上,朱老师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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