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发现母亲的刷牙缸上有灰尘,母亲咋不刷牙了?我赶紧去问母亲,她爽快地说:“最后一颗牙齿都掉了,还刷什么牙!”怪不得母亲就餐时,将嚼不烂的菜叶拣出来倒掉,只吃喝一些稀烂的面条和面汤,原来如此! 母亲的口腔又回到了婴儿时代,我心里一阵酸楚! 母亲年轻时可以说是蛾眉皓齿,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那时,到处传唱《社会主义好》的歌曲。晚上母亲从生产队回来,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来,妈给你教一首歌,好听得很!”说完她就启朱唇,露皓齿,在皎洁清亮的月光下亮开了她的清喉。 唱着唱着,母亲的眼泪下来了。我年龄太小,听不懂母亲唱的是啥,更搞不清母亲唱歌时为什么要流泪。那天晚上,我连一句都没有学会,倒是院子里围满了邻里乡亲,他们一个个拔长脖颈,大张着嘴巴,在母亲的引领下,狂歌不已,直闹腾到半夜三更方才散去。 十年后,我明白了母亲的身世,也明白了母亲唱那首歌时流泪的缘由—— 母亲的娘家在甘肃景泰,姥爷做一手精湛木工活,由于木工活儿时常需要奔走,姥爷便携妻将雏来到了永登大同乡。房无半椽,地无一垄,亲无一人,一家人居住在被当地人遗弃一间场房里。炕上没有竹席,姥爷就用刨光了的木板铺在炕上,时日一长,肉体将木板磨成了酱紫色,滑滑溜溜;一件破皮袄盖在六七个人的身上,你扯来他拽去,很快就被撕裂成“八件衣”。 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里住房和穿衣已经降到了小指上,火烧眉毛的拇指大事却是要解决肚皮之苦。于是,姥爷的斧头和刨子就成了一家人填肚皮的唯一指望。 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姥爷的脚步到哪儿,母亲就背一个羊皮袋撵到哪儿。施主见一个10岁左右的赤脚净腿、穿着大人的补丁烂衣的小姑娘,以为是乞丐,就拿出一个馒头塞给她,说:“去去去,再到别处要一点吧!”这时姥爷听见了母亲的叫声,对施主说:“这是我的丫头,家里锅又挂起来了,施主就行行好,提前支取给二升面吧!不要麦子,麦子太少没法去磨面啊!”施主万万没有料到驰名一方的雷木匠,家境竟如此糟糕,赶紧装上面,又多塞上几个馒头,打发母亲回去。 当然,有时母亲跟着姥爷的脚后跟去“背面”,很多时候会落空,低三下四,诉尽难肠,施主还是要坚持做完活再清账,这样家里就会断顿。更无奈的是,姥爷被马匪抓去造公馆,全家人立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母亲只好带领兄弟姊妹走向田野,向猪耳朵、苦苦菜、红花郎、扎瓦籽、马莲骨朵开战。这些野菜有的入肚无大害,有的却是巨毒。扎瓦籽和马莲骨朵煮熟入口,苦涩辣腥,进入胃中,象刀割一样,一阵阵生疼生疼,顷刻腹胀火烧,一周都便不下来,一旦撕破肛门喷薄而泻,那就一泻而不可收拾,排出来的就是清凉凉的绿水;然后就像得了一场大病,面如僵土,浑身酸软,这时不得不顺从上帝的安排,在炕上躺上十天半月,再去下地干活。 人们高唱着《社会主义好》,投入“大跃进”的洪流中,父亲被派到窑街去大炼钢铁。全公社的老百性好像在一个夜晚就进入大食堂,端起了“拌汤”大碗;所谓“拌汤”就是在开水锅里放上大量野菜,然后再在锅里撒上少许面粉的稀粥。 母亲弄不明白,不是说日子越过越好了吗?不是说亩产都达到万斤粮了吗?不是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实现了吗?怎么这日子又倏然跌进了万丈黑洞中?母亲带着她的困惑和迷茫再一次用她那洁白的牙齿去咀嚼苦难与寒酸。 母亲带着四个儿女,一如当年带着兄弟姊妹一般,又重返回野,寻找失落许多年苦苦菜、猪耳朵、红花郎…… 哥哥被饥饿赶出了校园,到附近村落里去讨饭。 父亲带着沉重的叹息和对日子的无助去借粮。 奶奶拄着拐杖,开始噔噔蹬剁地皮。那是奶奶的语言,是在告诉母亲:我饿了,弄一点吃的来! 我每天中午从学校回来,有时母亲还没有收工回家,厨房里冰锅冷灶;有时见母亲正在烟腾雾绕的厨房里忙碌。于是我就靠着墙根,坐在地上,腿子来回蹭蹬着地皮大哭。因为我年龄太小,每天早晨去学校又是空腹,肚皮经过你死我活的斗争,到这会儿已经达到了忍受的极限。我就身不由己用小孩惯用的这种伎俩,来表达饥饿断肠的难受和我浑身酸软四肢乏力的痛苦,还有一点,就是对母亲没有做好“拌汤”的抗议。眼泪这玩意儿最管用,母亲见我哭得可怜,一边安慰我:“我的娃别哭,‘拌汤’好了你先喝,妈知道娃饿了半日子肚子,难受!”一边加快了做饭的步伐。 被我蹭蹬的腿下的那块地皮已经成了一个深槽,脚下还在冒土,我委屈的哭声也越来越伤心。母亲赶紧将黑粗瓷大碗递在我手上,哭声戛然而止,我开始狼吞虎咽那碗稀粥。接着,母亲又将已经凉冷了另一碗稀粥添到我的碗里;两碗落肚,我又站起身的看着锅台,母亲知道我还没有解决果腹之困,就又将自己的那一碗重又倒进我的黑大碗里。三大碗拌汤落肚,胃里又“挖”起来,“挖”好像比饿更难受,肚皮胀鼓鼓的,可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一般。不等我的目光将黑屋里扫过来,母亲匆匆起身打开屋角的羊皮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把炒熟了的麸片塞到我手上。这算母亲对我开了小灶。 残留在母亲牙缝里的那点音乐细胞早已死亡在了记忆中。母亲时常深深自责:都怪我没本事,让娃们挨饿,让老人受饥,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这样难肠!好像这场人类空门前的大饥馑是她一手策划的,应该由她全权负责。 于是母亲默无声息地出工收工。回家时或在袖筒里,或在衣兜里,或在扎住的裤脚里,或在专门做的大兜肚里,或在装猪菜的纤维袋子里藏上一些青麦穗、玉米棒、洋芋、甜菜根……干农活时,碰到什么五谷蔬菜,他就偷偷往家里带回些什么。 穷酸的年代,刷牙是一种不敢想象的奢侈浪费行为。母亲的皓齿开始变黑,更糟糕的是那口丽齿由于经常要在田野里去咀嚼生麦粒、烧麦子、野苞谷,甚至带土污垢的胡萝卜、生洋芋,牙齿生蛀,牙釉起斑,牙根松动,并且掉了四颗大牙。 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来到了。土地承包到家,仅仅一年温饱就解决了。可另一种灾难却悄无声息将母亲裹挟,强迫母亲低下她那高扬的头颅。 大妹突患直肠癌,半年后被活活疼死。 哥哥早晨给邻居看木料,下午一场惨烈的车祸结束了他的生命。 几个月后,父亲经受不住老来丧子的打击,随哥哥走了。 小妹突感不适,昏倒在地里,送到医院后,她已经没有了血压。午夜,她停止了最后一声喘息。 弟媳妇患晚期胃癌,经过整整一年的折腾,她还是撒手西去了。 每一位亲人离去,都会让母亲在欲死欲活的痛苦的泥淖中挣扎上半个月,然后擦干眼泪,迎风站在了岸上。 母亲就像庄稼地里的小麦苗,风雨催不垮,严霜冻不死,碌碡碾不烂,骄阳晒不蔫。 就在这时,母亲的最后一颗牙齿悄然离开了牙龈,咀嚼了漫长时间苦难、逆境和悲怆的母亲,演绎出一部坚强的人生大剧;现在又用一颗心品味着生活的甘甜,向我推送豁达乐观的能量。 母亲常问我说:“现在的社会为啥这样好?”我知道母亲是拿今天和过去做比较。我说:“社会好,咱就好好享受太平盛世吧!” 母亲又不无担忧地问我:“富不过三代,好不过五年,这个日子会不会变?”我知道母亲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幸福了,而产生的痴心倒爱,像一个人对一种物件爱得死去活来,就会时常担心被别人盗取一样。 现在母亲就像羸病中静卧残阳的老牛,优雅地等待死期至矣! 她已经彻底实现了由农村到城市的转变,*惯了小城的生活。母亲已不能下地行走,她只好倚床而坐,或回味“耕犁千亩实千箱”的风光,或体验“力尽筋疲谁复伤” 无奈,或享受“太平盛世宴宴乐”的喜悦,或观赏“车水马龙人如潮”的街景,或细品“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美夜…… 母亲对于不期而至的死,看得如烟似云;有时她等待死,竟像小孩期盼一个盛大节日的降临。母亲指着西沉的晚阳甜蜜地说:“快了!快了!准备准备,我要回老家了!” 她催我做好了棺材,做好了寿衣。她又将寿衣从里到外套理得整整齐齐:最里层是一件黑绸子内衣,外罩一件绣花银灰色缎子棉褂,最外层就是一件大红绸子的长袍了。下身呢,一件天蓝色棉布内裤,外罩一条青绿色缎子的夹裤。她又把一枚戒指放进绣花鞋里。“这是你姥姥给我的嫁妆,我一辈子都没舍得戴,我咽气后你就把它放进我的嘴里,亡人含金银,后人不受穷。我一断气,你就把我套好的寿衣一次性穿在我身上,用不着一件一件地穿,那样麻烦。”吩咐完这一切她苍凉地感叹一声,“老姐妹们大多回家了……” 归心似箭的母亲,像漂泊已久游子,仿佛九泉之下生活的老姐妹们才是她真正的亲人,而另一个世界才是她真正的家,期待已久的家! 这就是我的母亲! 甘肃省永登县第一中学(730300)家属院 教师 康瑛 2015-03-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