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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情——4
 
 
修改时间:[2015/09/05 12:07]    阅读次数:[476]    发表者:[起缘]
 

  四 想不到的

  多少次啊恸呼,莫、莫、莫;多少年啊长叹,错、错、错……

  我回到天津,第一个拜访的就是湘燕的父亲。“是费明吧。早盼着你来呢。来,屋里坐。” 老爹声音洪亮、脸膛红润,眼睛明亮,看上去就可靠、可亲、可信。屋里有盘土炕,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炕对面打开的门上挂着刚好挡住视线的素白的拨帘儿。“那是湘燕的绣房,平常不开。这两天返潮,开门通风。”老爹说着拉出炕桌,摆上西瓜子。我说:“您别忙乎,我该走了。” “那哪儿行啊,你带回来的水还没烧开呢。”

  湘燕回津不久就成了我父亲的忘年交、母亲的心头肉。父亲说,“啥时候请刘家老爹吃顿饭?”

  “我的同学用不着您上赶。都啥年头了,还是老封建那一套。”

  “你们交朋友,我们也需要相互了解。起码也要让人家知道,我们不是妖怪吸血鬼呀。”

  “那也要等我再见到她父亲之后再说吧?”

  两周后老爹请客。湘燕家的炕桌上摆着嘟面筋、爆腰花、韭菜炒鸡蛋、香椿拌豆腐。老爹笑呵呵地说:“湘燕最怕烧饭,偏偏你是个炊事员:就有这么巧的事。” “男人烧饭没出息。” “谁说的?朱元璋,冯国璋都是伙头军出身,我还指望你当兵马大元帅呢。”湘燕笑着说:“爸,您一沾酒话就多。少喝点不行?”

  说笑着端起饭碗,没想串门儿的到了。屋子不大,别人打个照面就走,在工宣队当队长的嫂子却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死死地盯着我。我怕她大哥刨根寻底的问话,更怕她嫂子的剜到骨头缝儿的眼神。被看得不自在,干脆交待: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个人不求进步。

  老爹惋惜、大哥诧异、嫂子鄙弃,湘燕眉梢嘴角似忧似喜。

  公园的小路上,我赌气说:“我不会成为你们家庭的包袱,更不会成为你进步的障碍。”

  她紧走了两步跟上:“说的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也知道你嫂子的眼神,也知道我过不了她那一关。”

  “你以为她维护我?她维护她自己,维护她儿子。”

  “哼!她不是打短儿才怪呢。”

  她没搭话,停下脚步,退色的偏带布鞋在地上蹭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接着蹲下,用发卡从泥里剜出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石子儿,放在手心里端详。好像那就是块绊脚石,她一定要看出个究竟似的。

  母亲倒是看出名堂来了:“年轻人都是三天好,两天恼的,别较真。你想想,一瓶井水把你送给老爷子,两封电报把她叫回来,这是缘份啊。” 父亲却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处处躲着我。他一定以为自己的资本家身份,把湘燕吓跑了。我怕母亲的过犹不及,更怕父亲的一言不发。

  转天是个周日,阴雨绵绵。父亲一早穿起雨衣,骑车去城郊农贸市场买菜,中午便忙出满满一桌徽菜。最麻烦的要数荠菜圆子,肉、菜、粉裹了几层,炸了几次,我吃起来却跟锯末差不多。饭菜没味儿,可我却捕捉到父亲的目光。那是怎样的失魂落魄、怯懦凄惶啊。“养儿方知父母恩”是说有了孩子才能理解父母当年的种种宽容,关爱,牺牲和奉献。这话不假,但那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深重罪恶感,无从补偿的负疚心理是任何时代的父亲也无从感受的。

  傍晚,走进公园。厚重的乌云,铅一般地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蒙蒙细雨像酸、像碱侵蚀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把随身带来的杂志垫在潮湿的长椅上,撑起雨伞,望着如烟的雨幕。

  美感常与童年的印象相关,似曾相识的容貌总跟生命里最早的印象暗合。细想平生所钟情的,曾唤起灵感的女子,每个都和母亲有几分相似;但没一个像湘燕这样,连举止笑靥也神似形像。

  冷风吹落了挂在小草上的水珠,暮春的阴雨竟像秋日般萧杀。最早不愉快的记忆就发生在这样的阴雨天:幼儿园小朋友都回家了,老王九怎么还不来接我呢?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泪珠随着雨滴往下流。童年忧郁的场景成了终生不快的诱因,下雨就让我觉得事事不顺心,样样不如人;下雨就让我想起肖邦的《雨滴》,那无可奈的何没完没了。

  蒙蒙细雨里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湘燕打着伞走来。我跑去,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说:“真没想到下雨天你会来 —— 不论你干啥,我总想不到。”

  她边走边说:“我猜你会在这儿,在咱俩曾经厮守的长椅旁。”

  “怎么会猜到?”

  “了解你,懂得你吧。咱俩的关系一天天确立,一直想跟你说心里话。不说吧,对不起你;说了呢,又怕你对不起我。”

  “什么事?你说吧。”我起身,把焐热的杂志让给她,自个儿挨着她坐在净湿的长椅上。

  “女子的秘密一旦说出,她就属于你了。知道吗?你像我父亲,有一双能让人信得过的眼睛,有一付能让人依靠的肩膀。在这大雨天,你独自在咱们相守的长椅上坐了这么久,你果然心中有我。”

  怎么?说出她的秘密之后,她就属于我了?大丈夫的豪情陡然升起,甭管她说什么,说完了我就拥抱她。我说:“你相信我勇敢、能担当吧?不管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吧。只要说出来,我绝不让你后悔。”

  她望着凄风苦雨,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工人家庭出身,学生会主席,学校领导老师都关爱我、同情我。升学、就业应当没问题。我去新疆不是为了支援边疆建设,只为了远走高飞,离开那些轻慢过我的人们。

  高二那年,我被选进学校体操队。有天要练吊环,同学问:女子体操没这项目呀。教体育的蔡老师说,练腹肌没有更好的器械了。健身房的吊环离地六尺,他把女同学抱上去,搂着双腿推拉。当他让同学们穿体操衣,光着大腿操练时,我不干了。一人罢练,整个健身房死气沉沉。党委书记来作报告:我们这班子老革命,脑袋瓜别在裤腰带上,枪林弹雨几十年,死都不怕,你们还怕羞吗?同学们私底下议论:你不要命,我们就该不要脸吗?接连十几天学*班,无休止的政治攻势让我意识到,是我封建,冤枉了好人。和蔡老师长谈后,我第一个穿起体操衣。到底是青春年少,整日价肌肤相触,终于有一天,不该发生的事儿发生了。大哥听到传闻,一状告到教育局;两天没回音,转身找市委,直到把姓蔡的抓起来,判了劳改才罢休。

  她突然住了嘴,单薄的下颌在冷风里簌簌发抖。

  我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望着湘燕那双湿透的布鞋和满地苍白的落花,低声问:“蔡老师呢?”

  “听说,刑满后在副食店做事,去年被遣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了。

  彻底崩溃,心爱的人儿,偏偏有这样的瑕疵。人生十字路口上何去何从,真希望母亲为我指一条路。

  “怪不得这两天她心事重重,有口难开啊。”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会儿她不过十六七,犯了个错,白玉微瑕。我要是你,就会捧起那颗受到伤害的心,带她走遍天涯海角,骄傲地告诉人们:这是我心爱的妻子。”

  “我做不到,最起码也要找个讲贞节的女子。”

  “贞节是宋代昏君和酸儒闹的。孱头不敢上前线,躲在家里管女人。贞节是危亡民族的产物,越受气越讲究。个人也这样,倒霉人总把贞操作为底线。”

  “倒霉就一定要摊上个失贞的女人?再背运我也受不了韩信的胯下之辱!”

  “我和五四同龄,只受过一点儿新文化影响;你的思想怎比我的还陈旧?”

  “我没法消除蔡老师的阴影。”

  “你小时候不管惹了多大的祸,认错就不再追究。湘燕说出她难堪的过去,你不理解、不宽容。往后她还敢跟人说实话吗?她还会善待自己吗?这样的姑娘一定会有很多人追求,抛开众人而选择你,不怕艰苦落户在你们农场,万里迢迢来天津跟你相会,麻着胆子把这段难言的隐情告诉你,就是以为你勇敢,能担当。”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你让她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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