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集街的西北角就是澡堂门,那是一个坟场,占地宽阔,其间杵立的墓碑横七竖八,村里的老人一旦仙去总会选中这块墓地,因为阴阳先生都说这块墓地风水特好。我倒是不怎么相信,这里风是不少,旷野里坟丘间的朔朔野风不知吹了多少辈多少年。可是这里并没有水,南侧倒是有一个窑沟,但也早已干涸。宽阔的田野间,只有野草藤蔓和土丘坟茔,让人只会产生抬头审视,低头难过的悲凉情绪与思乡情结。 澡堂门南边是北圩队珍嫂的家,她是个勤俭善良的妇女,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她已是六十多岁了,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头发早已花白,像麦田里的霜花。村里的长者都说,当年珍嫂因为娘家的父亲去世时没有钱安葬,是北圩队的吉大头买来苇席裹起老人安葬的,后来珍嫂就嫁给了吉大头。 当时旧社会的婚姻通常都是这样,它包含着一种需要我们恭敬审视,又踌躇怀疑的心理状态。珍嫂为了尽孝,对婚姻无法选择只有顺从,而这种顺从在乡下人看来却是道德的典范,当然也能赢得不少街坊们的赞许。从她的步履面貌中也可看出这种自信,一种为贤淑知礼的荣誉感而自信。 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吉大头,老人们说早在珍嫂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他就得了急病离开了人世。从此珍嫂不得不挑起家中生活重担,从早上做到黄昏,从盛夏做到隆冬。她渐渐变得沉默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整天不吭声,走起路来也一直低着头。 春节时家家团聚,她只能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天空,漆黑的头顶不时亮着一簇簇烟花,带来远处阵阵欢歌笑语。屋外飘落着雪,落白了自家的院子,落白整个村庄,满世界一片银白一片寒凉。 珍嫂草房后面就是北圩队的窑沟,那里有零零落落的坟茔。虽然是荒凉了些,但不远处就是生产队的牛房与社场,生产队喂牛的二疤就住在里面,二疤比珍嫂大几岁,又是她娘家的表哥,为此二疤还经常帮珍嫂做点农活。清晨,当社员们上工点名都会集合到这里时,二疤总是唱着嘞嘞,牵出一头头水牛,再由运牛社员赶下田野。社场大得很,傍晚附近人家总会来这里纳凉,孩子们也会来,围着社场跑来跑去追着流萤,玩捉迷藏。 珍嫂倒是有个儿子,名字叫金龙,只是脑筋有点钝,三十好几的人也未成个家,珍嫂亦管不住他,任他满世界的疯。我曾有一次从外婆家回来时还遭到这个金龙的打劫,他抢走了外婆给我的一包小枣。从那时起我再去外婆家总是绕过那条大窑沟,边走边偷望着对面那二间低矮草房,猜想那一堵弯弯长长的玉米杆栅栏后面,脑痴的金龙还会不会再跑出来打劫。 当时我父亲是大队支书,珍嫂每次看见我都很热情,每当我和孩子们捉迷藏跑到她家门口时,她总是会偷偷的塞给我一些花生豆,山芋干等零食。我父亲不让我告诉珍嫂说金龙打劫的事,因为金龙整日在外游荡,几乎天天不回家。 珍嫂觉得自已应该少说话多做事,话多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会影响到她的良好口碑。乡里人嘴巴就是贱,前几日二疤就是帮她拉了一车草,生产队就炸了锅。她觉得二疤是个好人,虽然是生产队喂牛的,但为人憨厚轻快。平时话语也不多,像个哑巴,只知道一个劲地干农活。珍嫂搞不清楚他这样好的人为什么没娶上媳妇呢? 二疤喂牛时总是哼着悠扬的嘞嘞,生产队会唱嘞嘞的都是有本事的人。夕阳下,无垠的原野间,运牛的社员一二句嘞嘞就会让水牛拼了命地干活。珍嫂看来,二疤的嘞嘞要比其他社员喊的似乎更加委婉,犹如天籁,也像流水,随着微风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原野间。珍嫂听不厌,时间久了自已也会哼,干农活时不经意间就唱出来。 那夜清风爽朗,社员们早已收工,二疤帮珍嫂推了一车草回家,她没有说什么话,红着脸塞给二疤一双千层底布鞋,那是她几夜没睡赶出来的。二疤笑的很灿烂,月光如练,他额头的皱褶清晰明亮,照的珍嫂也明亮起来。低矮的草房内飘出二疤轻轻的嘞嘞声,二疤对珍嫂说他愿意唱一辈子嘞嘞给她听,其时澡堂门的荒草葱葱郁郁,随着南来北往的微风翻滚涤荡。 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原因,几天后村里传出谣言,上工的妇女们看到珍嫂总是投以轻蔑的笑,背地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男人们也投过来鄙视的目光。珍嫂族中的长辈们终于耐不住了,几个有权威的长者走进珍嫂的家门。她终于被卷入一场难以摆脱的漩涡,儿子金龙回家后,不仅骂她还动手打了她,她整个人像掉进一个冰窖,满世界的彻凉,终于失却了一切。 不久,我们这些孩子总看到她立在路边笑,不停地唱着嘞嘞。生产队长也叫不住她,唱完了就拍着手笑,孩子们看到她披头散发满脸污垢,便指着她大声喊着痴珍子,她也不恼还是笑,拍着手与孩子们一起喊。路边的狗群也跟着闹,尾随她跑一个劲地狂吠。她似乎没看见也不在意,依旧漠然地向前走,我行我素。没过多久,生产队长就宣布不要她上工了,于是她的腰更弯了,个子也变矮了,像枯萎的荒草即将匍匐于大地。 每天她都会坐到澡堂门墓地,时而发呆,时而哼着嘞嘞。二疤也会偷偷溜过去,喊上一声珍嫂,可惜她早已不认识他了,一味地傻笑拍着手唱着嘞嘞。二疤不敢过去,怕珍嫂的族中的小伙们发现,必然会打得他晕头转向。一天天过去,社员们早已*惯,已没有人去注意这个痴珍子了。不过孩子们晚饭后还是不敢跑到那里去捉迷藏,因为经常看到痴珍子躲在草垛里哼着嘞嘞。 那天清晨,田野一片寂静,朝雾依稀朦胧,有社员发现珍嫂躺在澡堂门墓地奄奄一息。由于找不来金龙,族中老人同意由二疤把珍嫂送回家。听说那一夜二疤坐在珍嫂的身边,没有谈别的事,只是一个劲解释那场风雨后他被吉姓族人打个半死的事,他之所以过后不敢去看珍嫂是自已太懦弱了,他对不起珍嫂。二疤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说到深夜。夜半时分,二疤开始唱起嘞嘞,轻轻地唱,一直唱到东方发白。第二天,金龙回家时发现二疤偎依在珍嫂肩头微笑着,二人苍老的手扶在一起,双方都没有说话,显然早已咽了气。 坟场能立上墓碑的户主大抵都是有钱人家,金龙家庭不富足却也立了一方墓碑,那是二疤生前早已托人刻好的墓碑,金龙考虑再三才立上的,因为二疤的草房子都归他了。我有时回乡祭祖时也会看看这些墓碑,读读这些文字,感受一下昔日乡村人们的艰辛生活,体会一下自已的生活历程中那些星星点点的记忆。 今年清明祭祖,我来到澡堂门墓地,面对零落的坟茔发呆,最西边那座低矮的土丘就是珍嫂的坟茔,远年的侵蚀早已让它坍塌的又小又低,昔年的荒草淹没整个坟丘。坟丘之下就是珍嫂的安息地,她似乎是那个时代女性整体悲剧的原型,她一生的苦难生活在这里得到终结。一阵微风吹过,野草翻动蛐虫悲鸣,眼前这个坟场显得异常萧条冷落。 我想正是那些冷言冷语,亲人的嘲讽,使她失去了人生最后的微薄希望,让她失去了留存于世的理由。世俗的谣言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一直压抑着让她喘不过气来。还好,临走前还有二疤与她同行,墓碑上清楚刻着二疤与珍嫂的名字,珍嫂可以安息了。岁月的风吹了一季又一季,澡堂门墓地的坟茔也多了一圈又一圈,现在的村民或许再也不会嘲笑天底下最老实最忠厚的二疤,也再不会有人去讥讽这个戗然悲凉的珍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