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秋千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渐停下了摇晃的身影，很多回旋在秋千上的嬉笑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挥之不去的那段记忆却一直在脑海中荡漾，久久不肯停下。

　　那是个蝉声到处嘶鸣的夏天。

　　我读小学二年级，学校在学期末开了个家长会，也就是学生表彰会。奶奶像以往那样，一大早就高兴地去了学校，与那些迟些到来的家长攀谈，跟他们抱怨说：“自从我家的阿飞读书以来，家里花的钱可多了，什么电费，书费都往上涨，这读书可费钱了……”那些家长就会回答说：“这些算什么啊，花了钱，但你们家阿飞争气啊，年年领那么多的奖状，笔记本。哪像我家那狗崽子，花钱捧着他读书也不肯读，天天只顾着去上山下河，玩这玩那，一年下来就没见过他拿回来一张奖状，可让人操心了……”奶奶每每听到这都会露出一丝自豪的表情。其实，奶奶并不是真的抱怨我读书有多费钱，而是她想炫耀我的勤奋读书，说花很多电费，是因为我读书点灯读得很晚，说花很多书费是因为我喜欢读书，经常买书看。后来老师在讲台上念了许多遍我的名字，我领了几张奖状，几本笔记本。

　　在教室后面的座位上，阿强和他爹坐的地方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他们安静地坐着，没人注意到，也没有谁愿意注意他们，老师手中的荣誉册里也绝不会有阿强的名字。到了家长会结束的时候，奶奶手里拿着我获得的奖品，面带笑容地牵着我，准备走出教室门口，我回过头，听到老师对阿强他爹说：你要好好教教你儿子，你儿子连最简单的加减法都不会……而我知道，阿强的考试成绩是倒数第一，可他经常在课后独自趴在桌子上演算题目。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住在村口的阿强是个傻子。

　　阿强的那个爹，村里人都叫他柱子，是村里的泥匠零工，他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改嫁外地去了，据说，是看到自己生下了傻儿子后走的。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带走，他还有个姐姐啊兰，也是被她娘一同丢给了他爹。阿兰在家里给阿强和他爹洗衣服，做饭，却从来没见她和弟弟一起玩过。很多时候，阿强都一个人坐在自家大门前的石墩上，看起来，孤独，落寞。

　　那时我是和阿强一起玩的，怎么认识他的，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他是我那时候最忠实的玩伴，因为除了我之外，再没人和他一起玩，他们都说他是个傻子。只有傻子才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做，只有傻子才说话口齿不清，只有傻子才浑身邋遢肮脏，只有傻子才经常流鼻涕，冲着人傻笑。可我喜欢和他玩，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成绩名列前茅的我会和傻子一块玩。阿强知道我喜欢捉蝉，他会在炎热的夏天在村里的树林里，卷起裤脚，像一只小猎豹那样，快速地爬上高高的树，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蝉鸣的方向摸去，捉到蝉后，他会低下头朝着树下的我憨笑，并得意地摇晃那只抓住蝉的手，而我，会在树下开心地欢呼。他找我玩的时候，手里都会抓着一只蝉或用瓶子装着一条小鱼，在他见到我的时候，摊开掌心给我看。

　　阿强很听我的话，也总喜欢跟着我。那天，我和他在溪流边玩的时候，我看到溪流里游动着许多的小鱼虾，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那些鱼更显清晰，无处躲藏。我突发奇想地对阿强说，要不我们来捉鱼吧，他挠了挠后脑勺之后，会转身跑去不远处，别人家菜园下的斜坡上捡到一些别人丢弃的废弃空瓶子，然后用脚抹下那双破旧的拖鞋，一脸憨笑地站在我面前，焦急地等着我下号令。我也脱下布鞋，笑着对他说，下水吧，于是他光着脚丫踩着细软的溪沙就顺着鱼儿游动的方向慢慢地笑呵呵地走去。

　　奶奶不喜欢我和阿强一起玩，她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不许你和阿强一起玩了，他傻头傻脑的。我对奶奶说：为什么？阿强人很好的。不就是成绩差了点嘛，老师也让我多多帮助成绩不好的……还没等我说完，奶奶已经皱起了眉头，用手敲了下我的额头，说：听我的就是了。你知不知道，傻是会传染的，是一种病来的。我没敢再反驳下去，我就恩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其实我当时并没有睡着，在真正睡去之前，我一直在想：傻真的会传染吗？我没太在意，之后还是依旧和阿强走的近。

　　可是后来，我真的就渐渐地疏远阿强了。记得有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考得很烂，回家后，被奶奶训斥了一顿，她说：看吧，都说你不要和阿强混在一起了，现在他的傻传染给你了，你也变傻了，成绩也变差了，这次什么奖励也没拿到……在这之后，我似乎有所意识，我开始觉得傻是会传染了。可是我不能和阿强说啊，于是，每当他来找我，问我问题的时候，我都有意避开他，故意说这条题目我也不会做，或者干脆和其他同学玩，那些同学是经常欺负他的，好不让他来找我。而且后来我开始发现，每当他找我玩的时候，班里的女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这让我脸红，因为在那群女生中，有我喜欢的女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强会经常到我家找我，来的时候也都会在见到我的时候摊开他的手掌心，给我看他捉的蝉，或者从身后拿出他认为藏起来了的用废弃瓶子装的鱼给我，他都不怎么说话，就傻笑对我说：“阿飞……我。我们去玩吧”。我那时没有和他去玩，只是说我要做作业。后来有一天，我没忍住，就对阿强说：你以后不要找我玩了，我已经不喜欢捉蝉，不喜欢捉鱼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和你去捉这些了。然后我就关上门转身进屋了，我想，这下，我应该不会傻了。可是，我分明感受到心里的难过。那个时候，身后的阿强看起来很失落，可他最后走了，他留下了那瓶装着一条鱼的瓶子，放在我家门外的围墙上，我的目光从窗户投射出来，打在那个瓶子上，我看到里面的那条鱼，很散漫，很孤单，没有生机地游着，像极了阿强。

　　以后，阿强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也再没和他一起玩过，那个夏天，蝉鸣依旧悠扬，村里的那条小溪流，鱼儿还在欢快地扭动着它的身躯。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我通过在语文知识竞赛，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取得的优异成绩，获得了在县里读书的推荐资格，我于是很快便随着这些所谓荣誉被接到了县里读书。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见过阿强，我的脑海里有关他的记忆也沉没到了深处。

　　那年夏天，放暑假，我回到了村里。我听到了久违的蝉声从几年前一个曾经熟悉的地方传来，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奶奶，奶奶告诉我，阿强已经没有上学了，他变得越来越傻了。那是个清晨，我去了村口，我看到了阿强，他坐在自家大门前的石敦上，他的身体长得比以前高大，可是他看和同龄人比起来，还是显得十分瘦小，他只穿了条灰白色的短裤，裤脚处有几个破洞，他留了一头蓬松散乱的长发，长发下的脸显得苍白而又肮脏，他低头在玩弄着自己那长长的手指甲，指甲里充斥着污垢。那时，他是抬起过头的，他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可他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他突然冲着我傻笑，嘴里还流出了脏兮兮的口水。我顿时有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有一天傍晚，我再次路过村口，看到大门前柱子正在给他的傻儿子洗澡，阿强穿着条大裤衩，时不时把洒落在身上的水用双手接住，然后泼向柱子，泼完后便很疯狂地大笑起来，接着又突然急剧地把笑收住，发出噜噜声的怪叫，眼神漫无目的地扫着周围。柱子也笑着哄着阿强，在阿强向柱子泼了几次水后，柱子也和他玩起了泼水，两父子都大笑起来。那场面显得温馨却又悲凉。

　　其实，柱子也娶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隔壁村的，叫阿莲。柱子对阿莲喜欢的不得了，娶回来，想着给阿强当后妈，好让她在自己出去干活的时候照顾阿强。况且一直以来照顾阿强的姐姐阿兰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能一直照顾阿强。刚开始阿莲是很乐意照顾阿强的，可是后来阿莲实在忍受不住阿强的疯傻行为，最后也走了，是气走的。据说，阿强在看到家里来了个新鲜的人后，行为变的更加疯狂，经常跑去阿莲的房间捣乱，事后阿莲会看到自己的梳妆台上有很多的口水，自己的衣服被丢的满地都是，还经常在屋里随地大小便。毕竟不是亲娘，换做谁也难以忍受。一个月后，阿莲气呼呼地走了，走之前还和维护儿子的柱子大吵了一架。

　　长得不算难看的阿兰之前相了几门亲事，都是在快成的时候被回绝了，被回绝的原因都是因为男方看到了傻强。

　　阿兰在柱子生日的那天晚上，又带回来一个对象，那个男的是阿兰在镇上打工时谈的，叫阿良，阿良是个文质彬彬的小伙，柱子看到这个可能是未来女婿的阿良，感到很满意，而且是在自己的生日这天。柱子和阿兰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款待阿良，柱子还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茅台好酒都拿了出来，可见柱子那个时候是有多么开心。可是，显然，阿兰在谈对象的时候没和阿良说起太多的关于阿强的事，在吃饭的时候，阿良被阿强的举动吓坏了，阿强一边用手抓着菜往嘴里塞，一边流着口水直勾勾地看着阿良，还冲着他傻笑。后来，这个来自镇上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吃完了那顿饭后，当晚就赶回了镇上，还在那天晚上和阿兰分了手。阿兰收拾好碗筷，便一个人不出声地回到了屋里，很伤心地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柱子一个人走了出来，坐在大门前的石敦上默默地抽烟，有人看见他抽完一根烟后，拿起了晾晒衣服的衣架，走进了屋里。那晚，柱子用手巴掌和衣架狠狠地把阿强揍了一顿，打得阿强嚎啕大哭，在屋里到处乱窜。邻居听见，柱子一边打还一边哽咽着声音对着满屋子跑的阿强骂：你赶跑了你的亲娘，你赶跑了你的后娘，现在你还毁了你姐的幸福啊……我要你这个傻儿子有什么用，你干脆死了算了……

　　打完儿子后，邻居看见柱子从家里走出来，坐在大门前的石敦上抽着烟哭了很久，邻居说，那是第一次看柱子哭，哭得很伤心。

　　不想第二天，阿兰收拾了包袱，出村，去城里了，走的时候阿兰也没和柱子说，车站有村民看到阿兰走那天，两眼泪汪汪地上了去城里的车。

　　阿兰走后，柱子沧桑了许多，反常的是，阿强有几天也是不吵不闹。

　　可是后来，阿强失踪了。失踪后的第二天，柱子报警了，警察去找了，村里的人也找了，可是谁也没找到他，谁也不知道阿强去哪里了。两个月后，柱子也开始变得神志不清，常常一个人坐在大门前的石敦上喃喃自语，不知念叨着什么。

　　我回到了县里，我知道的是。几年过去了，阿强再没有在村里出现过，有人说，他在村尾的竹林里看见了阿强，阿强的手里捉着一只蝉；有人说，他在村里的小河边看到了阿强，他的右手拿着空瓶子；又有人说，她在镇上的垃圾堆旁看到了阿强，他穿着很大件的脏破皮衣，风吹起他的大衣，可以看到他那皮包骨的身体……

　　再后来，柱子也失踪了，和阿强那样，他也再没在村里出现过。有人说，他在村尾的竹林里看到了柱子，他的头发全白了；有人说，他在村里的小河边看到了柱子，柱子拄着一支木棍，在河边走走停停；又有人说，她在镇上的垃圾堆旁看到了柱子，他在垃圾堆旁逛来逛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阿强的家里只剩下阿兰了，她回来了，她在守着他爹那空荡荡的屋子，她有时也会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发呆，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到阿强捉了一只蝉来找我，他笑着对我说：阿飞，我们去玩吧，我的耳边响起了蝉的嘶鸣声；我梦到阿强坐在自家大门前的石敦上，耷拉着脑袋，用呆滞地眼神捕捉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偶尔有时候，一只野猫从后山上窜下来，他会对着它，突然傻笑起来；我还梦到了柱子，他拖着憔悴的身影在河边走走停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强，阿强啊，你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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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夏天，蝉鸣声又开始响起，可是，捉蝉的阿强，你去哪里了呢？

　　我突然变得很想念阿强，很想念和他一起玩的时候。

　　可是，都回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