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布衣/文

　　 今天早晨，我去地里用手工割了一小块儿麦子（因为联合收割机无法抵达）。今晚，我把早晨所做所见所感用文字记录下来，以为念。

　　 ——题记

　　 当我从墙角取出那把被遗弃多年的镰刀时，上面粘贴的蜘蛛网如一座迷宫，预示着镰刀已经被尘封在喧嚣的岁月深处。我把镰刀磨好后攥着一个人出门，几只燕子停在门前的电线上唱歌。不够婉转的歌声质朴的告诉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为燕子的殷勤而感动，向它投去亲切的目光。在如今汽车马达的轰鸣中，又有多少人会把燕子记起？可是，没有一只燕子会计较人类残缺的记忆，它们宁可用歌声去吸引异性的注意，也不愿在乎匆忙的人类会给它什么样的关注！

　　 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从家门口直直的穿过村子向外延伸而去，如从村子里伸出来的一条血管，每天都会有一些新鲜和另一些并不新鲜的血液在它上面流淌。我看不到路的尽头，因为路的终点就在我曾经出发的起点。无数次从这条路上走过，但我依旧是那样留恋沿途的风光，尽管这些风光我是如此的熟悉，闭上眼也能详熟于心，可每一次看它，总有一种亲切的感怀袭击心头，所以才会如此孜孜不倦的在村里村外日夜奔波。每天清晨当我的脚步从这路面上踏过时，我知道新的起点又诞生了，我永远回不到昨天了那些平淡苦涩的日子，那些寂寞苍凉的日子，那些充满幻想和希望的日子了。我只有这样不停的走下去，踏着袅袅的晨烟，沐着暖暖的夕阳，幸福也好，悲伤也罢，直到有一天走进村子外那片杂草丛生的坟地时，我的行程也将被终止，不管我情不情愿。可是，那里会不会是我生命又一次全新的起程呢？或者，只是我过去平淡生命的再一次延续？我没有亲历过，也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所以我不得不坦白地承认：我不知道明天和未来的事！

　　 路上除了我空无一人，偶尔传来的犬吠，苍茫而悠远。我一个人寂寂的在这路上茕孑立形影相吊而行。我知道，人这一生，都是在孤寂与喧嚣交替铺垫的道路上行走。人生失意时，无奈的孤寂；月高星稀时，顾影自怜的孤寂；远离故土时，愁思悠悠的孤寂——孤寂，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心境；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是一种打不开的忧郁心结。我无法脱离尘世的俗套，所以孤寂才会像个幽灵终生浸染着我不够高尚的魂魄。其实，孤寂——是一杯香茗，失意时慢慢品尝，淡淡的芬芳，清爽着我朦胧的意念；是一杯烈酒，漫漫长夜时独自饮下，燃烧着我一颗渐寒的心；是一杯苦咖啡，泪流满面时轻轻啜饮，虽然苦的铭心，但余味清香。于是我学会品尝孤寂，把思念的苦痛，化作祝福的祈祷，把伤心的泪水，化作芳香的美酒，然后去面对一切，正视一切。

　　 走出绿树掩映的村子，抬头望天，朵朵白云缱绻在蔚蓝的天空中，洋洋散散的漂浮着，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光线柔和温婉。有风拂面，清凉舒爽；有阳光轻泄，清新温暖；有野花绽放，淡香润心。清晨，轻轻浅浅的时辰，散发着恬淡的清香。路两旁的树枝繁叶茂，鸟语婉转，田野麦浪起伏。我的心情瞬间明媚似斑斓。我庆幸我没有错过清晨的美丽，留下了美好的瞬间。原来，幸福的感觉如此的简单！

　　 今天我们中间还有多少人会留意村庄的风景？我是留意的，因为随着城市化的凶猛推进，若干年后村庄可能会消失殆尽，我不想多年后想起我生活过的村庄，我耕种过的田地时，记忆的地图上却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只留下一些风中的土腥气。我必须在村庄未消失之前，把它储存在记忆深处，在将来未知的某天，当乡愁在我心中成为严重疾病的时候，我可以拿出来读取。

　　 夏天，是万物蓬勃的季节，我可以任思绪遨游在晨曦日暮之间。就这样喜欢了这轻轻浅浅的浅夏。浅夏，没有春日的妖娆；没有盛夏的炎热；没有秋日的萧瑟；没有冬日的凄冷。一个人行于其中，简约，宁静，忘却了烦恼琐事，在一米阳光的安暖中，寻得一份儿惬意在心头轻盈婉转。我会看见一只在空中飞舞的云雀，或者是一只停在枝头能带来祝福的“叽叽喳喳”叫喜鹊。但我还是更愿意做一只燕子，因为我太清楚了：我只有做一只勤劳的燕子，才能在这生存空间日渐狭隘的红尘里寻到果腹的食物，虽然有些时候过于清醒的意识常常令我痛苦不已。

　　 沿着阳光的金黄，我走进了金黄的麦田。我看见一个稻草人戴一顶破草帽，穿一件旧衣服，高擎的手臂，紧握飘红的鞭子僵硬在半空，默默站在六月的田野，无助而忧伤的眼神儿，在苍茫暮色中，凝视着自己的苍穹。田野，广袤而深。一只麻雀，挟着晨曦的阳光，落在稻草人的头上，“叽叽喳喳”地聒噪着东张西望，显得焦躁不安。麦田沉默不语。稻草人沉默不语。在这深沉的寂寞中，稻草人能看到什么？微笑，抑或眼泪？云光闪现的一瞬辉煌，不曾在心中停留。飘渺不定的心，随远来的风，开始去流浪，还有那一生的希望。风声里，那一地的金黄麦子，如同梵高的灵魂色，独自在阳光里摇曳着，却无法摇落稻草人满身的尘埃，摇落他心中旷远而深沉的泥土气息。一种细腻的忧愁，已深及稻草人的骨髓，每一次愤怒的呐喊，都被来往的风带走，每一次悲壮的潮动，在这广袤的田野里都显得微不足道。于是，他只能站在这田野里，神情淡漠却无怨无悔，任岁月之手叩击，任风吹雨打日晒雷击，伤痕累累的心依旧承受着大地的嘱托。我不禁这样想，这守望麦田的稻草人不就是农民最朴素最高贵的品质吗？

　　 我俯身割麦。镰刀切断麦秆的“沙沙”声从地面，从阳光的深渊传过来，流进了我粗糙的肉体。麦子低垂着头，向我和我的镰刀膜拜，接受我的检阅。这些我种下的粮食啊，如同我的脚印没在这片灼热的泥土里没在丛生的岁月里，默默抖出朴素的诗意。城市坚硬的丛林里已经换不回泥土的芳菲，长不出麦穗的清香。我吃的馒头和面条，都是从六月的麦田而来，麦子，在同一片天空下滋养着人类，一茬接一茬，可人类却已经散发不出与泥土一样气味！走进这麦地，我想起昨日在烈日下躬身割麦的父母，相拥一地的金黄，在六月的麦田里随风舞成一穗麦子的模样，就有一抹鲜活的金黄色燃烧成我温热的梦想。

　　 面对土地，面对村庄，我就像抚摸一下拔节的庄稼。我感谢阳光让我的麦子长在了城市的边缘，让我今日还能手握麦镰皈依麦田，与六月对语。我想像着我站在阳光和麦子的金黄色里的情景，肯定醇厚而又壮观。我的生命是从一株麦苗里发端、拔节、分蘖、抽穗、灌浆，并一天天在泥土里饱满起来的。可这么多年来，我魂魄里遗留的那份儿泥土和麦子的清香的最真切的俚语，却在城市的丛林里慢慢失聪。我开始庆幸，今年我能够手握一把镰刀，站在六月金灿灿的麦田里，用染病的耳朵，倾听麦子沉甸甸的呓语。

　　 我的汗水，一滴一滴流淌过皮肤，滴进脚下的土地。我直身?望了一下这成熟的季节，村庄里炊烟四起，鸟鸣成为田野舒心的歌唱。我用镰刀把麦田的杂草一根根剔除，洁净我的土地如阳光一样。我没有忘怀，那些赤脚蹲在地头倾听井水流淌过麦田的无月夜晚，抽了一支有一支的烟，如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一片悠然的思绪，随着渐渐寒凉的时辰怀念往事。

　　 麦灰的气味和肥料的气味，让我想起：年少时让我伤心的麦田，如今却以哲学家和诗人姿态洗涤着我的心田，我默默无言如奴仆一样臣服于土地，让它照亮我五谷丰登的生活，我好在这苍茫尘世里，迎接大地上每一轮鲜红的太阳。土地和麦子，就像母亲的丰乳，在寂静的岁月里，滋养着我，也滋养着无数的生命！我也因此一直走在母亲的牵挂里，让土地和麦子的眷恋绿成我生命里郁郁葱葱的微笑！

　　 这一刻，一只云雀飞过，仿佛在呼唤着我的名字。而我，又在呼唤些什么？土地和麦子！

　　 我的思想，已经开始在金黄的麦穗里浪潮滚滚，并泛着清香。我迫不及待用手中的镰刀割断一株株麦子时，仿佛也割断了我低俗愚昧的根茎，收获了平实真挚的馨香。这馨香，如同阳光，洗涤着我在城市里沾满污垢的魂魄。也许，土地，麦子和镰刀，是我在这尘世里最后的行走方式。我承受着它们带给我的无言祝福，让孤寂的魂魄穿过尘烟，让血脉中温暖的部分全部明亮，鲜活起来。

　　 站在这六月的麦田里，我真的不想回家！